新疆和广东相距万里之遥,当我离开新疆时,春天刚刚来临,但此刻顺德,已春如盛夏,今天的相聚,可谓天涯咫尺。因为文学,地域的、种族的、时空的界限被我们打破了。因为文学,南方一朵四季不败、开得累坏了的花,可以在新疆的辽阔戈壁上躺一躺,而新疆秋天的一片落叶,一不小心会落在南方一座城市的某条大街上。我就像一片陈年落叶,来到了广东,落在了顺德。特别要感谢评委会对《沈苇诗选》的肯定和厚爱,此刻我感到这个奖项沉甸甸的分量,因为它不仅仅是对我个人和一部诗集的褒奖,更是对边疆写作的一个鼓舞、一种激励。
当我写下一行诗,世界没有什么改变。抬首窗外,天空还在,没有溜走,有时沉闷陡峭,有时从那里流泻的阳光,多得令人发愁。冰川退化、萎缩,而群山依旧傲慢。用北方严寒取暖的人,曾写下“一个人就是他阅读的总和”。(布罗茨基语)那么,一个写作的人,能成为他写下的总和么?当我写下一行诗,什么都没有改变。内心的沮丧时刻,如涌动的昏昧、受挫的审美,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使挑剔之眼习以为常,以至于怀疑自己写下的这行诗,是无效而不完美的。沙尘暴时而光临,意味着又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鸽群在低空追逐、盘旋,孩子和流浪狗在草坪上撒欢,一树杏花或梨花的突然开放,使行人惊讶、驻步,而送葬的人,刚从郊外回到城里,看上去,与婚礼上回来的人并无二致……一行诗,能接纳他们、体谅他们么?或者说,此刻看到的一切,能否目击成诗?
就像这部获奖诗集封底留下的几行文字,我曾希望自己做西域三十六国随便哪个小国的一名诗人。在数千人甚至只有几百人的绿洲上,母亲们将我的诗谱成摇篮曲,情人们用我的佳句谈情说爱;我的诗要给垂死者带来安宁,还要为亡灵们弹奏;我要走村串户朗诵诗歌,在闲暇季节到旷野去给全体国民上诗歌课。当然,我还要用诗歌去影响和感化国王,使他的统治变得仁慈、宽容而有人性。如果能做这样一名诗人,我认为是幸福的。
而现在,我只想做一名此时此刻的诗人,为此时此刻的一行诗牵肠挂肚、彻夜难眠,并从中得到力量,欣然而释然。我写下了一行诗,这是回形针般的灵魂弯曲得到伸展的时刻。这是“写”则意味着放下负担与重荷的时刻。这是同时向内、向外的镜中时刻。这是掘地三尺又离地万里的工作时刻。这是以日常性的还乡作为神游保证的抵押时刻。这是如同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吃惊的时刻。这是熟视无睹的事物再度陌生化、神奇化的时刻。这是一首孤单之诗面向“无边现实主义”的时刻。这是经由现代性这一“历史混合物”去发明新颤栗的时刻。这是抵御野蛮和裹挟、免于心灵碎片化齑粉化的时刻。这是忘却“时间在场”的焦虑、得到诗神庇护和救赎的时刻……
当我写下一行诗,世界已经有所改变。历史、现实与梦想并置于同一瞬间。西与东、近与远、梦与飞、江南与西域、顺德与乌鲁木齐……融汇成同一种真切的此在。如佛经所言“无缘大慈,一体同悲”。这是自我他者化、他者自我化的时刻,是认领自我、确认他人的时刻,也是用生命和创造来反抗虚无和死亡的时刻。世界再喧嚣,也容得下一个僻静的角落;世界再拥挤,也放得下一张小小的书桌;世界再错字连篇、诡异变幻,也插得进一行不占据任何空间的诗。我想起奥登的话:“时间无法容忍一个美丽的身体,却崇拜语言,原谅一个它赖以生存的人;宽恕懦怯、自负,把荣耀献在他们脚下。”是的,时间崇拜语言,与此同时,谦卑是诗人最后的课堂,因为谦卑是无穷无尽的。当我们怀着谦卑与敬畏之心写下一行诗,会有紧接着来到的第二行、第三行,以及更多的、无限的行数。毫无疑问,世界已经有所改变。闭上眼,母语伟大的河床里,冻结的时间已开始潺潺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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