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记忆以来你就活在相框里
爷爷下葬时才见到你融入泥土的累累白骨
姐姐把你的骨尘从黄土里一一挖出来
重新拼凑出一个残缺的你
仰头对我说
看
这就是咱爸


母亲

藏好了没有
藏——好——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藏着不出来


外祖父

你又说隋唐了
举着长长的大烟袋
就着煤油灯抽一口
大拇指按一下烟锅讲一句
你又刨小块地了
让濒临深渊的边沿开出几朵南瓜花
期盼来年能给一点点甜头


外祖母

站在村口瞭望的不一定是你
手握笤帚在磨窑转圈的不一定是你
在青石板上槌衣的也不一定是你
糊裱炕围时举着一张烟标问我
看看字是不是头朝下了一定是我的外祖母


姐姐

就是从小替我背黑锅挨打
不会擀面条就揉成面蛋蛋为我煮饭的那人
就是与我一起抬水捡煤渣拉烧土打媒糕的那人
就是在钢厂分捡完铁皮半夜下班
从郊外骑车回家被赖小子一路跟踪的那人
就是与我一起抱着母亲的灵棚架子
被大风掀在半空甩至悬崖的那人


妹妹

父亲去逝时你踢着母亲的肚子
你想提前跑出来见见父亲

算卦的说最好给了人
上午给了又被下午抱回来

外祖母用锥子为你抠糠便
你用指头为我抠回一条命

你回省城五十年不改乡音
母亲在世时所有穷亲戚
至今都在叫着你的小名上门


大舅

你很小
就把背弯成一把镰刀
终于长大
成为一根弯弯的扁担
还没老
又把自己佝偻成一座坟


二舅

你是一粒假种子
不然播种这么多年早该发芽了

都说你每年种的瓜是村里最大的
因为你的眼睛也是最大的

用柳条编笊篱
梳出再不能好看的媳妇头
 
荆条织箩筐
系子能高过村口的石拱桥

带我走亲串友
踩熟记忆深处的每条小路

后来你独自去外村代课
桃李漫过十里山坡


小舅

你被我打哭后状告外祖母
夜里我在火炕脚底偷了你的玻璃球
到了同样的十四岁
你替我扛起压哭我的满脊背豆荚
如今你与我视屏
看看彼此的模样和城市
说说儿时攀过的老杏树
问问碾子和磨窑的下落
北边的坡叫什么坪
南边的那些人家还剩几户


二姨

好像是个裁缝
把帆布手套裁开
再缝上时已经变成草色书包

好像是根铁杵
什么时候见
什么时候都立在灶台前

身子做不了性格的主
用一声“恩娃”
躬耕一生耿直


小姨

是我儿时被窝里的一篇课文
是赶往外村中学的途中
已经将午餐蚕食掉的那张玉米面干饼
是恨我不成钢反被我喊叫着走着碰的亲者痛
是去二十里之外探望二姨的路上
载我一会儿又让我跑一会儿的老式自行车
是我保存了四十多年笔记本里的那页殷切希望
也是尹氏宗亲一呼百应的家族至尊


祖父

三叔说你九岁会打算盘
二十岁闯关东成为复兴魁的三掌柜
在北大荒种粮酿酒
常与胡子真刀真枪干仗
鬼子入侵东北
你以一身长袍灌着一肚子北风回到关内
二叔说父亲死后
是你用小平车拉着父亲的棺木
翻山越岭从阳泉经平定回到古仇尤
五叔说你在人民公社二队
以半亩瘦田养活六零年
三队眼睁睁看着一亩肥地饿死种粮
而我只记得你为我烧土豆的模样
中式黑袄黑裤
半寸长的白胡子
一根红电线扎腰


主母

十岁时
我背着手走在一群人前面
叔叔说不该
几十年之后我才知道
那是在探望你的路上
之后多年
你留于我的印象只有一个
坐在里屋的土炕上
背靠着纸糊的格子窗
每次我叫你娘娘
并不明白你与我有着怎样的关系
直到你死后
我为你披麻戴孝
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二叔

父亲含冤去世
你送我一把铁壳手枪
可悲我到老未能替父雪耻

空怀一腔怒火
烧了一辈子电石
从未想过做一盏电石灯点亮你的窑洞

种了大半生小块地
吃不饱一家五口人
腰累得弯得不能再弯，秉性依然耿直

母亲去世后不能进村
而我偏偏是个不孝的胆小鬼
是你一人独坐坟头看护尸骨未寒的母亲


三叔

还记得那双伞兵鞋吗
那年头北京街头最时髦的那种
被十九岁的我夺您所爱

还记得父亲去世后
是您接着续写他的日记
为我留下不忍卒读的记忆

科研所的老牌工程师
研究了一辈子周易
竟然看不透婶子的命

在电视剧还未诞生的年代
用子丑寅卯组装成一台影像机
让人们过早地看到真相


四叔

仅比我大十多岁的小叔
每次相见
也是一口一个“恩娃”
可我小时候叫过您“镢臂”

祖父祖母过世多年
只有您的屋内还摆放着他们的遗像
年年清明
您总是第一个为他们烧纸添土

去年您又张罗着迁坟
盼望着改改荣家的风水
您从祖父母的穴内爬出来
又钻进我父母的穴内

您站在两个坟堆靠下一点的位置
笑嘻嘻地说
“将来我老了，就在这里”


五叔

从搬进楼房后五叔就没有放下过墩布
放下墩布的时候正是他清洗拖鞋的时候
他耗尽晚年似乎要把招惹了一生的泥土濯净
把一辈子的脚印都一一擦掉
他要让水消溶掉
对尘埃的深仇大恨


大姑

全村只有三户人家住着土窑洞
你一家九口住在三眼窑洞里
背后是第三生产队最高的一座土崖
土崖下有一口老井
只有我去老井边
才能偶然遇到你
无论春夏秋冬
你总是顶着一条褐色的格子毛巾
我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你
你总是深情地望着我落泪


二姑

儿时在祖父母家看到过石林的图片
压根没想过它与您的关系
那时您所在的云南其实就是一个传说
疯疯癫癫的小姑拿出一个信封指着您的地址说
不要忘了云南还有你的亲人
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
云南与山西的距离由上世纪的一周缩短至三天
在楚雄火车站
您亲帅全家迎接我们一家
原谅我未能一眼认出您
大姐她太像大姑
而您的一头乌发令我狐疑不定
回想与您在楚雄的那几日
喝清泉水吃米线听您讲述我父亲的故事
可惜如今您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传说


小姑

小姑也叫黛玉
只是小姑不姓林
叫黛玉的人都是红颜
都因为爱而薄命
小姑与林黛玉的区别是
没有被花葬送
却被情错乱了神经
至此云游四野
整日神神叨叨通灵之语
清明扫墓回村
每次探望
她都要净手为我做饭
一旦告别
她眼眶里总是噙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