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向您推介这些面孔和诗歌，因着重温经典与见识审美的缘故 —   

No.3  杨章池

杨 章 池 照 片

杨章池，1972年3月生，广东兴宁/湖北松滋人。湖北省作协会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荆州日报副总编辑。系列组诗发于《汉诗》、《长江文艺》、《诗歌月刊》、《星星诗刊》、《诗林》、《诗选刊》、《天涯》、《诗刊》等，入选《中国诗歌精选》（2010、2012、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中国新诗排行榜》（2013-2015）、《中国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2014、2015）、《中国诗歌选》（2011至今）、《中国新派诗人档案》（2013）、《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21世纪中国最佳诗歌》、《21世纪诗歌精选》、《2014—2015中国年度诗人作品精选》、《中国诗人诗典》等各类诗歌选本，并被《2013-2014双年诗经——中国当代诗歌导读》、《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中国当代诗歌赏析》、《2013年中国诗歌选粹》等选读选评。曾出席第四、五届珠江国际诗歌节。著有诗集《失去的界限》。

寻找戴老式眼镜的人

我在大街小巷寻找

戴老式眼镜的人

黑框边，而且断了镜腿

粘上橡皮膏

像轻伤不下火线的兵。

他最好面色黝黑

或者黑里透红

他目光不要太灵活，但坚定

而且温和。

他年龄偏大，比如

街口趴在车梁上读《三个火枪手》的摩的师傅

他仍然羞涩，比如东方超市最敬业的收银员

一个戴老式眼镜的人那么朴素，但不卑微

一个戴老式眼镜的人那么努力，但一直隐忍

一生辛苦，适度贫寒

不埋怨，不折腾，不放弃。

充满敬意，我在寻找这些

安静的，戴老式眼镜的人

我要为自己找回一个父亲

县医院

这楼群可不是供乡村孩子进出的

30年前我在一条过道里走失时

母亲喊破喉咙，却寸步不离它闹哄哄的正门

“明亮，并像悲伤一样干净……”

挂号交钱，一纸处方行云流水。

古老的石板坡是它严肃的腹腔

住院部里担架匆匆，电梯满载

白大褂姑娘手端托盘，鱼一般穿行。

它用暗道私通环城路

后门的葡萄架一直在假寐，习惯了

救护车的长音催命

重症病室的急救铃呼喊。

全县最密集的日光灯，最白的墙壁

同样习惯了王娜的高傲

“大夫的姑娘和我同座！”我讲给母亲，深怀敬畏

新鲜的来苏水味儿熏晕了五年级少年。

女大十八变，它和王娜一起脱胎换骨

创“二甲”，考高中，装修整容

增添的两栋大楼勾心斗角

进来容易出去难

受着迫害，我将一批任务命名为“恨”：

恶狠狠的汤药。阴险的糖衣丸子。

无数的屁股针和比数学课还长的吊针。

拔掉的四颗智齿。包成粽子的脚。

囊肿手术，那刺痛尖锐如新。

父亲喘息着，渐渐背不动我。

“永远不要胸透，那黑暗比呼吸还重！”

在体检中心，我领妻子接受婚检

斜着眼的王娜让我抬不起头

在产房，我抖着手抱回心爱的儿子

穿过七弯八拐的回廊

无限接近那白布

我用痛哭送走姥爷，用沉默

引渡不相关的若干人。

病历常在手，往来皆专家

父亲谦恭如学子，母亲术语背如流

而晚年的寂寞越来越老。

多少人都这样

来去匆匆，被它牵挂

但对它午夜的钟声不置一词。

故人：理发师

一个学徒能走多远？他踮起脚

在师傅的喝斥声中反复练习刮脸

羞愤藏在他重重的一声咳嗽里

而我乡村小学的欢乐刚被掐断

四年级了，进城还显得那么无助

这是完全不能自由的想象

理发店！摆在面前的一道深渊

高高的转椅，轰鸣的电动推剪

踏板冷硬。乱发，和着一记响亮的耳光：

“剃刀也能这样磨？”

镜中，一双衰老的手叠进我的惊慌

运剪如飞——

父亲，这是你所需要的茶壶盖

这份答案，交给你！

“师傅在不在？”头发已逐渐成型

1986年的夏天，同样的发问指向不同的终点

“谢师傅！”一个变声期男孩的呼唤使他

霍然回头

手中的剃刀闪着寒光

天哪，还那么矮，鼻孔依旧朝天

那一回，他应邀削去我唇上淡淡的髭须

“汉口中山大道一三零械”，当我读出

这铁椅的底座，多年的铸铁

已接近还原。

“店子的墙壁需要刷一刷！”

雪亮的刀锋驶过我的脸颊

他吩咐小三，以批发价弄一点果绿漆

在墙角，他四岁的儿子正努力敲打一只铁皮桶

好了，完了，摩丝开始滔滔不绝

他疑惑着瞟过我的胖脸和大学校牌

不失对顾客的礼貌。

我试图提起从前，又迅速止住

下批客人到了，转椅已满

他提起我身上的围布

适时一抖：

多少暗喻都不再新鲜

骆驼走在民主路

正午，一头骆驼走在新江口镇民主路。

伸长的脖子在渴望，但它

安着详，认着命，勉为着难。

两趾蹄简单但长睫毛

藏着反动。

下垂的目光，每秒钟都盯着死。

一只驼峰兀立不动，不代表

另一只也能止住颤抖。

它同时也是

缰绳那头的男人，女人。长脸变成

长发下的短小黑面，头巾遮住贫穷。

“照相五元！”广告牌在嘟囔

三轮车上，希望的黄牙咬着异地神情

缓慢中有焦灼。

它同时也是我。

铁梯子托起小心翼翼的攀爬

两峰之间的肮脏秋天

托起一个屁股，又一个屁股。

哦，它的斑秃，我的破绽

它的混沌，我的虚空。

它和它的两个仆人。

她和她的两任丈夫。

他们，和他们腐朽的儿子。

这一家三口经过正午

这哑口无言的家经过民主路

它，她，他，依次

用目光叫我一声。

算了吧，哪儿都没有故乡

走得再远也是和自己

一遍遍地兜圈。

花环绽放，恰如

以讹传讹的水囊，一半

装往生，一半装来世。我们将怎样

拖垮前一步，堵住

下一步

我们如何剔出蹄缝中的沥青

并成功送进绝望的胃？

病中

客厅里，筷子跟碗轻轻磕碰

为父母无边的低语，打着逗号，顿号

客家普通话缠绕着南五场的“高八度”[注]

卷进他们一生的卑微。

许多事都与我无关，除了这句

“等他好些了，去把头发剪一剪”

我确定，父亲和母亲，齐齐

把目光望向我的脸

隔着淡蓝油漆的卧室门和紧闭的旧蚊帐

隔着30年的冬天。

多么安详，上午的阳光移向屁股

把麻疹变成故人。

一个八岁的孩子泪流满面

他的寂寞已经成型，却被这句话

抽走了骨头。

那时我的胃里还没有长出一副中药。

注：作者父亲是客家人，母亲是湖北松滋南海镇拉家渡村人，操“南五场”口音,多古入声字，音调较高。

小镇摄影师

大红盖头下的世界比新娘子还神秘

按动揿钮的人一会做指挥，一会扮小丑

他和时光共同留下的那些小孩

有的比我难看，有的漂亮过我一百倍

尾随着他我曾进入那黑漆漆的暗房

红光喘息，显影纸发胀

我的脸孔幽灵一般浮出

一声惊叫！我高烧三天

差点死掉。姥爷在村口喊魂

他躲在照相馆里百口难辩

作为歉意的补偿，下一个阳光日

我新剃的锅盖头和四岁的疯跑被他诱捕

鱼肚白的上衣，带花边的球筋裤子

颈项挎着一升米换来的口哨

老伯，你罚我在这废弃的白菜地里

站了三十五年

我仍紧闭双唇

死也不交出你要的“茄子”！

评论：

小镇知识分子

张执浩（诗人，《汉诗》执行主编）

写作者其实都是有着雄心的：我们清楚家乡在哪里，我们要为故土写作，我们要留住故乡的名字。杨章池以一个经过现代诗歌教育、有一定文化视角的还乡者的身份出现，身上有“小镇知识分子”的味道。怎样扮演好这个角色？他戴着老式眼镜，在继续寻找。杨章池的诗，我觉得他应该作为武汉之外地方写作的一个重要个案来对待。

转型时期的抒情

沉河（诗人，长江文艺出版集团诗歌中心主任）

章池很好体现了这种情状：城市与乡村之间相互牵引和纠缠，以及城乡之间形成的一种对抗。章池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他抓住了文明转型之后的这种关系。他以“小镇知识分子”的身份出现在中国社会转型之后的诗歌生态系统中，应该可以比较准确地把握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

他在叙事的表象下，有着抒情的本质。其语言严肃庄重沉痛，有力度，不流俗，跟现在流行的一些口语叙事的很多形成鲜明对照。

后情感主义时代的小城经验

罗勋章（评论家，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杨章池的诗歌创作时间不短，历时廿载。随着近年诗作在诗界的频频亮相，他作为湖北诗界实力派诗人的形象已经渐渐明晰，有评论称他为小城里的“一线诗人”，诗人中的舍伍德．安德森（胡续冬语），斯言可证。小城生活的体验者自然也容纳了城市与乡村这两个对象的文化与意识。因此小城既是一种地理文化的表征，也是一种身份意识的呈现。小城经验必然带着小城地理所赋予的文化精神，还有小城所特有的的情趣、情感或态度认识。小城在中国现代化的洪流中，也许它是局限的标示，但也可能是独特的彰显。从这样的视角出发去观照杨章池的诗歌，可以看到三个非常鲜明的特征，即叙事化的抒情，现代性的错位和审智化的叙述。杨章池越来越熟练的诗歌表达显示出，智慧的诗性观照正在逐渐从纯粹的情感喧叙中挣脱出来，这同时也意味着杨章池的诗歌写作逐渐由自发写作转为自觉写作。审智并不意味着放弃情感，而是情感的升华，是情感与智慧的融合。只有源于深刻情感体验所淬炼的智慧，才能创作出直指人心的精彩诗作。

否定的力量

韩少君（诗人）

杨章池的诗歌是虔诚的，有出处、有烙印的，真诚，不掩盖，有着烈酒一般的、血液奔流的力量。这其中我尤其看重的是否定的力量：先锋的、自由的因子在过往时间中冲突，相互抵消。他的诗歌是“浸泡在过往时光中的生活”，“用诗歌否定，也试图还原过往的、虚拟的生活”。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还魂”的字眼，用这两个字，我觉得可以抓住诗歌中的很多东西。本人喜欢《小镇摄影师》这样的诗句：“你罚我在这废弃的白菜地里/站了三十五年/我仍紧闭双唇/死也不交出你期待的茄子！”一下子把时间拉开了，显示了否定的力量。《五金水暖门市部》、《气候转凉，秋天回到内心》，都是相当难得的上乘之作，那种冰冷的味道令人难忘。

挖一口深井，“借诗还魂”

刘洁岷（诗人、评论家，《江汉学术》编审）

20多年来，杨章池不懈地在鄂西南新江口小镇的生存中挖“一口深井”，在“有出处”的诗歌书写中修炼了高超的“抓取现实”的能力。其风格偏重叙事中的抒情，同时不乏“否定”的先锋意识；其语言透明澄澈、优雅严整，是一束“汇聚了时间、方言、温度、叹息、热爱、孤独的县城之光”（拉家渡语）。作为“戴老式眼镜”的地域性诗人，他将诗歌捺入原型象征的境地，将个人体验提升为普遍的诗性，在唤醒我们意识中的记忆和心灵生活的真实刹那的同时，书写了在偏远文化生态中“借诗还魂”的样本。

内在、精准而达于灵韵

陈超（诗人、评论家，河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导）

杨章池的诗，细节内在而精确，能够用具体超越具体。在亲乎情、切于事后，继续达于灵韵。

诗脸谱栏目主持： 杨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