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 作者：[美] 雷蒙德·卡佛译者：孙仲旭译林出版社2015年6月

在小说《新手》面世之前，对于雷蒙德·卡佛，我们常常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错觉：以为他生活困窘，没有太多时间坐下来创作一篇稍具规模的小说，于是只能创作一些简约到只有骨骼残骸、没有一丝血肉的短篇故事。这样的故事是“肮脏现实主义”，也是“极简主义”。有了它，卡佛的小说才有了极高的辨识度。不过，卡佛显然并不愿意顶着这样一个莫须有的帽子出现在世人面前。对于他，肮脏是浑然天成的，简约却从未有过。所谓“极简主义”不过是为了出版而出版的噱头，存在着视野和手法的双重狭隘。

《新手》并不是新作。它另有一个非常文艺的版本，即卡佛成名作《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以下简称《谈爱》）。从内容来看，两本书无限接近，仿佛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至于风格嘛，很明显，哥哥很丰满、弟弟很骨感。缘何如此？只需对卡佛的生平做大致的了解，就能找到答案。卡佛一生大多数时间耽于贫困，却又视文学为出人头地的必经之路。1981年，为了出版的需要，他默认了文学编辑戈登·利什的要求，任其对自己的小说进行大幅度删改，于是才有了因“极简”之名一夜蹿红的成功者卡佛。

看《新手》最好玩的事，莫过于看卡佛如何为自我祛魅。平心而论，这是一本难读的书。倒不是说卡佛有多么高的写作技巧，文字如何生僻拗口，而是叙事节奏太缓慢，气氛太沉闷。《新手》呈现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他：《大教堂》、《谈爱》里为人称道的标签，比如极简、比如节制，统统都烟消云散了；以往需要通过想象来完成的情节，都板上钉钉似的落到了实处。

成名前的卡佛也曾有过创作长篇小说的计划。只是四十年如一日的穷日子，试练出一股洗之不去的底层气息，也让他彻底地失去了虚构长篇的能力。但文学从来没有远离。卡佛并不在乎评论家的毒舌，只在乎有没有人能够坐下来，静静地听他讲故事。他急于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事无巨细、一股脑儿地塞进小说，大有“不说完所有心里话就不会住嘴” 的劲儿。我们读《新手》，一路之上读出了很多种生活——卡佛的、邻居的、同事的、朋友的，甚至是穷街陋巷里某个路人的生活。如此，小说就像一座房子，从地下室到天台被各种物事塞了个满满当当。他用酒精去浸渍，用烟草来熏蒸。最后，整间屋子散发出相同的气味：底层、肮脏、粗糙、絮叨，但绝对没有简约。

比如《人都去哪儿了？》一篇（在《谈爱》里，名为《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寥寥10来页的篇幅，足足挤下了一家几口：“我”、“我”妈妈、“我”前妻、“我”前妻的现任男友罗斯，以及“我”爸爸……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都想到前台倾吐一番，以致小说支线频出、结构混乱、臃肿不堪。回过头来再看《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谋篇布局依稀仿佛，只是在大刀拂过之后，多余的人物、场景被删了个一干二净。因此，故事逐渐变得清晰、有条理；有所讲、有所不讲；叙述的节奏、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是戈登·利什的精妙之处。作为一位成熟的文学编辑，他深知读者的口味：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这恰恰是文学“新手”卡佛的软肋。

对于作家而言，一本接一本地书写“我生活中的故事”是很危险的，但在卡佛却是诱惑多于危险。从其作品来看，他从来不是高踞文学殿堂的精英。终其一生，他不关心全人类，只关心他自己。生活决定了小说的宽度和广度，这样的卡佛实在太丰满，情绪实在太浓烈。事实上，他很难控制自己的笔，只能由着性子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阅读《谈爱》时，你看到的是一个谜。而到了《新手》，就变成没完没了的故事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