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病危（组诗）

年初，老父亲病危入院。重症监护室的十日，有如十年。

    @病危通知单•父亲

分明是一页苍白瘦削的纸
单薄的纸，体重轻得不能再轻
喉咙已经发不出声，字句已经模糊
一页纸，极冷，一直瑟瑟发抖
随时都可能凋零

分明是一页陌生的纸
医生却告诉我说，是我的父亲

    @输液•雨的故事

安静下来
雨，细密的雨，雨的故事
从最为细小的情节开始倒述
滋润，很清晰，带有熟稔的体温
一个父亲对儿子，心血
从来不分昼夜
这个世上，无微不至的雨，一直在下

    @剧烈地咳嗽•大雷雨

总是梦见童年的大雷雨
那一刻，有父亲在
雷雨闯不进来

大雷雨又开始了
这一刻，父亲突然跑回到他遥远的童年
这一刻，儿子要为父亲的惊恐
扮演一回伟大的父亲

    @手的千言万语•根雕

母亲的手
紧紧抓住父亲的手
根雕，以竭尽全力的力
紧紧抓住这个世界的门把手

手的千言万语
如雷贯耳

    @母亲的眼泪•液态的药丸

父亲总也睁不开眼睛
母亲又转过身去，又吞下一大把泪水
吞下一大把液态的药丸

亲人们都知道
这种药丸，揪心，引发心绞痛

    @安静下来真好•雪地一隅

水杯像雪地的温泉，张开口
吐露暖暖的心事，无声胜过有声
我和父亲像鸟儿一样睡着了
整个病房，雪地一隅，安静下来
真好

这个时候，可以想像家的窗户
和落进梦中的月光
那月光，慢慢爬上温馨的床

    @病房的走廊•冰窟窿

一直在灌风，往心里钻的
风，没有任何一个冰窟窿比这里更冷

唯有地板发着高烧，滚烫
脚步匆匆，或忙着逃离，或忙着拯救

    @来，翻翻身，老爸

来，翻翻身，老爸
往左，往儿子这边翻翻身
刚才擦了左边，现在要擦擦右边
••••••
是，上午擦过身子了，现在已经是下午
又该擦了，来，翻翻身
乖，听话，老爸
••••••
来，翻翻身，老爸
这一次，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来，翻身起床，我们回家

    @回望，病床空空荡荡

我推着轮椅，轮椅紧紧抱着棉被
棉被牢牢抱着父亲
亲人们，就这样相依为命

告别病房，父亲和我同时回头一望
病床，空空荡荡
生命和生活，两只轮子转动着，如影随形

        初稿于2015年元月
        定稿于2015年12月

雪峰点评：

好作品不仅仅是让自己催人泪下，而是让读者。

有人说，亲情诗无所谓好坏，动了真情，就能感人。对此，我不敢苟同。

诗，毕竟是一门语言艺术。诗人是在玩儿语言的魔方。他必须要将个体生命的体验完成向大众经验体验的转换，才会引起共鸣。

《父病病危》这组诗，诗人抓住了几个关键性的场景：大雷雨雪天守候父亲输液；年迈的老母亲紧紧抓住父亲的根雕般的手；我为父亲擦洗身子；离开病房回眸的一瞬。

  诗的外部场景寒冷，凄绝。诗的内部场景热血涌动，心的焦渴，担忧、祈祷和祝愿在泪如雨下之中完成了内心的倾诉。物象衬托的描写，比直接的呼喊，催胸顿足的嚎啕来得更加震撼心灵。这种对比与反差的手法，强化了诗性的感染力，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人物形象的雕刻：父亲“分明是一页苍白瘦削的纸”，显得那样陌生而让人不忍对视，但他明明就是我的父亲；“母亲的手/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根雕，以竭尽全力的力”根雕的手的描述太给力了。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仿佛在弥留之际在做绝世的告别，生怕一松手，父亲就会离去。这种心痛，发自内心的疼痛感，催人泪下。这种疼痛，犹如闪电的一击。所以母亲的眼泪也就成了液态的药丸，这药丸能治愈父亲的病，也能安抚儿子的心。

       细节描写：《来，翻翻身，老爸》，儿子为父亲擦拭身体，这些翻来覆去的小动作，是多年前父亲为我们做同样动作的缩影。现在是我该回报哺育之恩的时候了，是孝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如果你看到“我”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给更老的父亲擦洗身体的情景，那场面，还可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

       从整首组诗的结构上来看，布局严谨，错落有致，半叙述状态下，联想空间加大，诗的张力凸显，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