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篇（组诗）

正午拍摄的

灼热中颤抖，熔化

——逆着一根针，看正午迷幻的亮。

不能再动！

炽烈的针尖逆着阳光

已经刺入了整个

因为炫亮而近乎谵妄的正午。

 结冰的小河边

河边石头，结着薄冰。

水声

呜咽咽、呜咽咽的。

散落着的石头——之间——也是。

低低的浓雾里，这些青灰色的石头

奇怪地冻在一起，

声音脆薄、脆薄地冻在一起，

亦如某一种仿若如此的透明的情绪。

大河

大河，从河中流过。

我们看不透，无法辨析。

它的流速，它的深、阔，非关情感，

也非关美学，什么大河上下？

大河，只是河水从河床流过，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的大河

从河里麻木、无知地匆匆流过，

仅此而已罢了。

傍晚的味道

傍晚无事，蜷在暮色里，没想什么。

——忽然，忽然，一丝风

吹过——

一边小桌上的桃子的味道，

它们隐隐约约的

暮色里难以细说的“甜”和“自然”。

好像我这整个傍晚

就是在等着那一丝风，忽然吹过来。

读常玉先生油画《马》*

先生，尘去。

可这匹马，留了下来，

一如某些时间的切片。

这匹安详地在海边草地上的马，

书法里“马”字一样的马，似乎还在咀嚼，

稍一亲近，有着盐的咸涩气息的

马的唇齿间

是猛然散开的清冽的草的气息。

*常玉（1901-1966），是中国的莫迪利阿尼式的人物，生前潦倒而死后荣光。常玉在书法上用力颇多，并影响到他的油画风格。对国人来说，徐悲鸿、林风眠尽人皆知，对常玉的名字却所知甚少。而今，西方已经公认他为世界级的绘画大师。

盛夏

盛夏

阳光

有毒——铮亮的金属的毒。

烈焰一样的空气里，

阳光

透明的金属一样，

炫目的金和蓝，弥漫的

——幻觉一样的……金属高耸的灼热街角。

阳光明媚

这儿

生气十足的哗哗阳光，神喜欢。

一切阳光下的，神都喜欢。

甚至是那些自由的马，其中的一匹

胯间“哗哗”的撒尿声。

以至于草地上的爱，阳光下的爱，

都不必遮拦，神都喜欢。

只是，神说：阳光刺眼。

神的意思是说，是叫偶尔路过的人，

那一会儿，都稍稍幸福地闭一下眼睛。

闭一下眼睛，神也是喜欢的。

欲雨时分

燕子如针，

阴湿的空气里，穿过偶尔透出的光亮。

低空里，滑过、翘起的是燕子的黑色翅膀，

是凌乱、低低尖叫。

偃旗息鼓的古老宫殿，

沉甸甸檐角

已然很钝了。

天欲雨，愈来愈湿了……

恍然间，什么交错、飞离，

犹如漫天都是羽毛。

时间，乱了，一刹那；

一刹那，也那么……宁静。

 九行：致友人*

午后，透过窗外，看云，看人，

忽然想起

想起一个人，悄然的离去，

多美，多干净。

这会儿，正是深秋，凉凉的。

凉凉的深秋，没有一丝多余的味儿。

叫人感慨的那个人，多美，多干净，

甚至连一片枯叶的味儿，也没留下。

*某年，遇多年不见友人。又某年，此人忽然消失，再无音信。

火炉

清晨，满屋冰冷。

我们知道炉子没有封好。

粗糙食物的热量也快要耗尽。

屋里传来母亲咳嗽的声音、棉鞋的声音。

我们缩在被窝里，

等母亲劈柴，带着泥土气息的劈柴

噼啪的燃烧声音。

柴的温暖……炭火的温暖。

已经没有那样的炉子了。

没有母亲夜晚放进炉子的灰门，

清晨就会烤熟的土豆，焦黄诱人的馒头。

还有屋里放着的尿盆，

夜里温温的尿味儿。

真的，我知道，

幸福一定是稍稍带着一点儿贫穷的。

有火炉的日子

有火炉的日子是幸福的。

大雪纷飞的时候，

尤其是幸福的。

我记得母亲在冬天的火炉旁，

烙着油汪汪的葱花饼；

三姨在锅台边，成半天地

熬一大锅牛骨头汤。

贫穷的日子，她们也一脸幸福。

有火炉的日子是幸福的。

一切都可以是滚热的：

玉米粥，热气腾腾的馒头，

烤得松软，散发着泥土香气的土豆。

幸福的馒头，粥，土豆，咸菜，如此简单。

如此幸福的一天。

我也由此知道，幸福

是可以如此简单的。

 擦桌子

男人，比如说擦桌子，

只是把桌子——桌面——擦一擦。

而女人是不同的，

男人没有擦到的地方，

桌子腿、档子、桌子的四边，

女人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桌子似乎是这个家的脸，女人的脸，

男人和孩子的脸。

擦干净了，她还会幸福地看上一眼。

这是她的家啊，她和那个男人，

还有孩子们的家。

擦干净了，她还会端一杯清水，

在桌子旁边坐下，

在空空的桌子一边，不知为什么，

愣了一会儿神。

三五牌木钟

木钟，在母亲的

捷克式橱柜上，

“沙啦啦——当”的一声，又一声。

——那时我穿着蓝布衣裳、黑布鞋，

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熟悉那钟壳，松脂味浓郁的七合板，

后背打开，是金属发条，齿轮，游丝，

小巧的钟锤。

现在它——永远停在8：45，

那是哪一个傍晚？

那个傍晚一定有绵绵雨水?

——我忽然嗅到了遥远的，松木和金属的

还有母亲在昏暗厨房里

洗刷碗筷的潮湿的气息。

洁净的人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一生一世

仅仅吃一种东西。

比如单一地吃土豆、玉米。

假如是一个女孩，比如

她愿意一辈子吃无花果，

一辈子都这样，

满身甜蜜、馨香！

这样的人，多好，单纯地相安于

几个土豆、玉米，一抔无花果。

甚至，我希望能有一个

只饮清泉的人。

以至于他们可以有这样的命名：

吃玉米的人，吃土豆的人，吃无花果的人，

喝泉水的人——这些洁净得

令人感动，也叫人有点微微难过的人。

法布尔＊

这个一整天都盯着

椎头螳螂，盯着长须蜂，

绿蟊斯，蟋蟀，蝴蝶，松毛虫的人；

这个一生都虫子一样凝神、讶异万物的人，

我看见“它”笨拙地

以染了泥的触须、爪子，

爱上了一只新来的小雌虫，

而忽然间满身是

那小虫子才会欢喜的幸福奇怪的气味。

＊法布尔（1822-1915），法国小镇小学、中学教师，一生贫困，著有10卷本《昆虫记》。

关于夏天的短句

夏天——突然发蓝

瞬间进入。

而这于我，只是一次环绕季节的

阴暗、朦胧的旅行

偶尔给蓝色的光线中断。

披着绿色外衣的大地，鬼魂一样

并不给我留下多少印象。

我只是惊讶地看到它的一侧

已经暗暗发蓝、裂开了的残酷香气。

下午三点

阳光真好！暖洋洋的，

让我想就这么一直

靠过去靠过去，

一直到通体透亮。

通体透亮，暖暖阳光里，

生，抑或是死，还有

说不明白的什么，似乎

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一生的事情

欲言又止的两个男人，

多想宁静下来。

可他们一直在颤抖，

压抑不住地颤抖。

他们的阴影下面，

乖巧的猫

宁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它的柔软的毛，令人不敢呼吸。

往日幸福生活

一家人齐了，拉出凳子，摆好筷子，

安静、小声地坐下。

桌上简单，冻豆腐炖白菜，土豆丝，

玉米粥，好些刚出锅的馒头。

更叫人高兴的是，

这时有人敲门，是远方的亲人，

裹着一身寒气，刚刚赶到。

母亲招呼着，赶快坐下！说——

饭才刚好，看它们还不好意思地热着。

回忆（一个小说片段）

你裸身匆匆翻起，

另一间屋子，孩子梦醒了，在叫。

从性，到母爱——母爱也是一种性么？

我知道你会这样裸着，

搂着自己的孩子，那个五岁的小男孩，

让他贴着你的长发，肌肤，小小的三角区，

暖暖地熟睡。

你回来的时候，

孩子已经安睡。

母亲再次回到女人，

强烈，潮湿，炽烈。

我感到了你的身体，感到繁衍，爱，

粉色与黑色的爱……那么强烈，也那么渴望，绝望。

电影片段

有口音的老妈妈，

问低着头的女孩子：

心里有人了？

不知为什么

忽然间

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也许是心里还有爱，

已经是如此年纪，

竟然还会

为这样一句话，

这样的一个有些“土”的词

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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