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终生隔绝的故乡啊,我怎么能用几个简短的句子,在电话中向你说我的思念?我怎么告诉你,我父亲坐在我母亲墓前,痴望着太平洋东北方,眼中的悲伤!
文|齐邦媛
这是一本大家合写的书,如千川注入江河,洄澜激荡。
我曾踌躇多年,这些文章拿在手中既温暖又沉重,不知是否应与大家分享。岁月催迫,终于决定将它作为一本纪念册问世。
《巨流河》是我从内心深处写给世界的一封恳切的长信,至此心愿已了,留下祝愿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
但是旬日之内这平静即被冲破。许许多多一样真挚、一样恳切的回信,如山洪暴发般冲进来,这些以厚重情意和更深的智慧写来的信,以信函评论访问的方式,直扣我心,读了又读,每篇都不忍释手。有些评论文章是朋友写的,有些是台湾知名人士,由读此书谈到我们共同走过的日子,许多报刊作了详尽的访问,问与答都是有充分了解的坦率、亲切的交流。
书出第二年,二〇一〇年十月,我收到北京三联书店刘蓉林编辑寄来的两本大陆简体字版《巨流河》,收到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去分享这喜悦的人是长庚养生文化村用专员电脑为我联络的廖婉竹小姐,在众人看日落,看美丽的金乌西沉的大门口,我对正要开车回家的她,喊着:“你看看你在空气中传过来传过去的(那些邮件)已经印成了这本书啦!”
《巨流河》,齐邦媛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10月
在我构思和写作的那些年,从不曾梦想过会有大陆的读者,我的前半生,在大陆的经验一直是他们的禁忌。万万想不到,在台湾出版后一年,《巨流河》竟能在大陆出版!出版后的反应迅速强烈,更是在我意料之外。我不用电脑,最初收到的贴了邮票的信函,书中人物和记者的电话,然后是越洋的访问,当选十大好书的红色通知,得奖的通知……有一段时期,我常常似由梦游中醒来,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北京打来的,——北京?那必须跨越台湾海峡、长江、黄河才能回去的北京?我竟然脱口问那端的记者:“你从北京打电话来的啊?这么远啊!我记得小时候,风沙刮起来,我的姑姑们都用漂亮色彩的纱巾蒙在脸上……”——因为心理上长久的隔离感,我竟会如此语无伦次起来,人家只不过想对《巨流河》作者做个采访,问几个问题。
我终生隔绝的故乡啊,我怎么能用几个简短的句子,在电话中向你说我的思念?我怎么能告诉你,我忘不了童年跟父亲坐火车过黄河铁桥的情景;忘不了长江到岷江两岸的丛树;我怎么告诉你,我父亲坐在我母亲墓前,痴望着太平洋东北方,眼中的悲伤!
在这本众人合写的文集里,大陆访谈十篇里有五篇是我手写的回答,也许有一些重复的问题和回答,但是我今以书还乡,悲喜之际总有些相似的情怀。
《洄澜:相逢巨流河》,齐邦媛 著
感谢王德威教授、黄英哲教授推动《巨流河》日文译本,邀得池上贞子和神谷真理子,一年译出毫无删减的日译本上下两册,以抗日战争为主轴的这本书,得以全貌在日本出版,令我们很感动。
读者来信数量甚大,每封都真情感人,但我已无体力一一作答,而此册篇幅有限,只能选刊一小部分,编选全由多年主编我书的项秋萍女士辛勤带领黄微真、池思亲小姐工作,只要能联络得上的,她们都征得原作者同意删去了许多重复的资料、过奖的赞美。但这些信与我有更多个人的关联,有许多是找回的旧谊,重叙生死契阔,也在此书内作个永久的相逢纪念吧。
乐茝军女士(薇薇夫人)的画
邦媛注: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三日,老友乐茝军(薇薇夫人)派人送了这幅画和小札到我当时居住的长庚养生文化村。她所画的是我二十岁时与同学送友出征的照片。她把我忧伤的青春泡在巨流河的洪流中。茝军与我曾在二〇〇〇年参加海外华文女作家年会时同游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我二人同白发,车同座,夜同舍,互称老伴。在红叶灿烂的古枫林,畅谈往事今生回忆。
在编者原归为附录栏内的一封我写于一九三七年的信,和乐茞军的一幅画我二十岁时的画,在我书中或对我个人回忆都有重要意义,绝不是“附录”。直到一个不寐之夜,Anachronism一字来到心中。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我心中这复杂的情绪了,所以我辟立此栏名为Anachronism。按字典说,它是时间的错置,把后世的事物与前代的事物相混淆,是不合时宜的。(是希腊诗人Anacreon浪漫[酒色]之风的。年月错误的,希腊拉丁诗中短音节和长音节的突兀交换……)多年来,我看到这个字立刻会想到,像我这样的人生,在时代与时代、居所与居所残酷的断裂之际,所有的失落与寻觅。
我以席慕蓉的诗总结此书,她在诗中点出我钟情的时候是天高月明的,钟情焚烧之后留下的是玫瑰的灰烬。诗境虽是她的,心境却是我的,是散文所达不到的精练。
再读此集中的来信、访问和评论,我深感人间深情洄澜冲激之美,我充满感谢与你们在书里书外有缘相逢!
在如此回首一生之时,重读《圣经·约伯记》,似乎为自己多年质疑找到一个文学答案:在他尽失一切之后,因为他在绝境仍信主的旨意必有意义,——所以“此后约伯又活了一百四十年,得见他的儿孙,直到四代。这样,约伯老迈,日子满足而死”。——这长长的一百四十年是给他了解痛苦与救赎,为超越人间生死写下记忆么?
一九三七年南京
齐邦媛发自空城的信
敦慈:
八月四号的早晨接到你的信和送来的书,知道你走了,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因为你早先并没告诉过我。
你走的第二天晚上,吴本穗也到上海去了。八月六号的早上,程竹荪也回安徽霍邱县去了。八月七号又接到程冠仪的告别信,她到常州去了。十二号早上韵潮全家也不声不响地坐飞机到了汉口,我十三号下午才知道。十三号上午胡申容也不辞而别回四川了,后来我去找李植瑛,她家还没有搬,不过她和她四姐和六妹已经离京,到何处则不知也。到了后来南京只剩我一个人,真寂寞得要死。十五号南京首次空袭时,我母亲正住在中央医院,因为她在生小妹妹,家里只有我和小妹妹们,的确有点害怕,可是以后也就惯了,不怎么害怕了。可是在二十六号我母亲却要到板桥镇来,我也只得匆匆跟来了,乡村比南京更寂寞,所以我天天盼你的信,在我未离南京时(十九号)接到韵潮的信,后来又接到她的第二封信,是父亲给我转来的,因为他还住在原处,你的信也是他给我转来的。
你的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我昨天才收到,现在上海已成烟火之前锋,不知你是否仍在那儿?
回忆一个月以前,犹是安居乐业,我们大家正欢聚着;而今呢?大家天南地北,往日之欢乐正是如烟消云散,成了泡影!一瞬即逝!战事完毕,国土不知成了如何情景,我们能否相聚,只望苍天垂佑!
你若迁移请告诉我!
我现在的住址是:“京芜路板桥镇梅村齐邦媛”,不谈了,祝你安健!
邦媛草上
一九三七·九·七
韵潮住址:汉口珞加裨路十九号。程冠仪住址:常州花椒园二十七号
望你回信
邦媛先生:
您好。之前曾冒昧寄书向您索取签名,蒙您不弃,满足了身为一个读者以及后生的念想,十分感谢!
日前从网络上发现一个消息,上海王廷璋的后人散出了一批家存旧物,其中有不少王廷璋与时人往来的信札。而这些信札里,有一通是您于一九三七年写给您的同学王敦慈的,时间落在九月七日,比对您在《巨流河》里“七七事变”的章节,不得不佩服您惊人的记忆力。而那一年您只十三岁,甫自小学毕业……
我将信札的图片复制并打印下来,虽然时过境迁,信中所透出的巨大情感与力量,仍叫我读得胆颤心惊。很难想象,在那个大环境里,十三岁的孩子显得这般成熟。随信将那信札图片寄上,可惜不是原件,但还算清晰易辨。
近日天气湿闷,早晚炎热,午后大雨,又闻有台风形成,还请您多多保重,这样的气候是热感冒好发的时节。仓促来信,万请海涵。
敬请
大安
晚陈逸华敬上
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七日
台北的盛夏,这封信,以最新的科技力量,穿透七十五年家国剧变的彤云迷雾,来到我的眼前。这怎么可能?但是这信的笔迹是我的,信里的名字我仍记得,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王敦慈的面貌和笑容,小学毕业的快乐……突然间她们都不见了,全街似乎只住着我们一家,许多没有关好的门窗在秋风中劈劈啪啪地响着。我虽只有十三岁,却深深感受到空城的悲凉和死亡的威胁。不久我家也得离开南京,再二十多天,南京大屠杀即将开始……懵懂无知的我竟然还想着相聚,想着“苍天垂佑”!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