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场中的文学视角

作者:南 帆   2016年05月25日 13:53  中国作家网    201    收藏

“回到文学本体”笔谈之一

何  平

何 平

主持人语

文学批评“回到文学本体”应该是每一个从业者的基本常识,但却成为当下文学批评的一个问题。我们并不否认,文学生态、文学制度以及文学的社会意义、历史价值、精神内涵和哲学意蕴等等都是文学研究的题中之义。但也应该看到,如果我们对于文本的文体、语言、形式、结构等文学的构成要素缺乏基本的审美感受、体验和判断能力,不能以“文学”对待文学,文学批评和研究作为独特的审美实践就失去了其价值和意义,其存在的理由将会被质疑。“回到文学本体”是吁请文学研究界重新思考文学批评的本业和职责,并冀望同行们提供“文学”地研究文学的范式和案例。因此,本栏目既可以宏观地探讨小说、散文、诗歌等诸种文体的审美规范;也可以从文学史的角度,总结中国现当代“文学本体”研究的得与失;亦可从具体的文本入手,解剖一只麻雀,深入分析其在语言和结构形式等方面的特色。

那么,在怎样的意义上成立?“回到文学本体”的批评实践如何成为可能?如南帆先生《文学的视野》指出的,其实没有一个真空状态的纯净化的“文学本体”或“文学”。每一种“文学话语”都是文学传统的绵延,或者是文学传统的一环一扣;“文学话语”也没有单独的命运,它是和经济话语、政治话语、法律话语、科学话语等等各种“话语关系”相联系的。因此,我们提出“回到文学本体”就是回到这些“传统”和“关系”网络的“文学本体”或“文学”,也正是在这些“关系”和“传统”中才能最大可能地识别出属于文学的话语。

  

“文学本体”是一个诱人的话题。本体的考察意味着追溯表象背后的形而上本源。通常的研究梦想是,获取某种可以解释或者概括众多表象的普遍性。例如,水的分子式不仅可以描述长江或者黄河,还可以描述密西西比河或者印度洋。“文学本体”的考察试图提供文学史的某种本源。从五言诗、侦探小说到《红楼梦》或者电视肥皂剧,“文学本体”充当的是所有文学共同发源的轴心。另一个意义上,“文学本体”亦即文学之为文学的本质规定。许多语境之中,“文学本体”与“文学本质”的互换并不会产生多少误解。


“文学本体”保证了文学的独立性,不至于与另一些知识门类混同。但公认的文学分类标准仅仅是一幅静态的理论图像。引入历史之轴,这一图像将立即产生巨大的紊乱。


然而,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是,“文学本体”的考察迄今乏善可陈。若干批评学派分别从不同的维面阐述文学本体的存在:社会历史学派认为,文学是社会历史的再现;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文学源于无意识;符号学派——从“新批评”、形式主义到结构主义——力图证明,文学本体是某种特殊的语言结构。回溯古代文学批评史,人们还可以记起“诗言志”、“文以载道”或者文学来自“摹仿天性”等命题。尽管上述观点无不解释了相当一部分文学特征,但是都无法认定“文学本体”的惟一性。首先,文学的性质如此芜杂,武断地锁定某些特征必然是挂一漏万。一部文学作品可能既充当文学语言的标本,同时又包含了社会历史或者无意识。所以,不止一个批评家将文学比拟为“杂草”,谁又能指出“杂草”独一无二的标志是什么?其次,所谓的文学特征时常溢出了文学。文学的语言结构无法从日常语言之中彻底剥离,社会历史或者无意识亦非文学独享。“言志”、“载道”或者“摹仿”又有什么理由排除哲学、史学或者新闻?如果相仿的特征分布于诸多学科,那么,人们构想的“文学本体”仅仅是一个幻象。


相对于“文学本体”的巨大诱惑,理论考察始终徘徊在外围,不得其门而入。持续的挫折迟早会引起一种怀疑:所谓的“文学本体”会不会是一种错误的预设?失败的论证会不会源于一种不当的提问方式?简言之,“文学本体”是否真的存在?


许多人心目中,证明“文学本体”的一个重要迹象是,人们公认某种文学分类标准。分类学的意义上,“本体”或者“本质”是类别划分的基本依据。“文学本体”保证了文学的独立性,不至于与另一些知识门类彼此混同。何谓文学?何谓诗、小说、戏剧乃至散文?至少在今天,人们的鉴定不会产生大面积的歧义。然而,我要指出的是,公认的文学分类标准仅仅是一幅静态的理论图像。引入历史之轴,这一幅理论图像将立即产生巨大的紊乱。按照历史的眼光,古今中外从未出现一个标准的“小说”版本。从“残丛小语”、“道听途说”的“小说”到《三国演义》《狂人日记》,从《巨人传》《战争与和平》到《尤利西斯》,这些小说几乎不存在共同的模式。如果将三千年或者五千年划分为一个时间段落,鲨鱼、老虎、柳树、菊花这些生物类别的变异微不足道;相形之下,所谓的小说面目全非。因此,相对精确的结论是,人们的“小说”认定必须附加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这是唐代的中国小说,这是20世纪的欧洲小说,如此等等。换言之,不存在某种超越时空的“本体”,出示亘古如一的文学标准;文学的认知从未摆脱具体的历史文化条件。历史文化条件的改变终将带来文学认知的改变——尽管二者之间的呼应可能存在相当大的时间差。


结合历史条件是许多思想家推荐的问题考虑方式,只不过许多人往往被“文学本体”这种貌似深刻的字眼所迷惑。撇开“文学本体”的形而上预设,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文化对于“文学”的不断塑造。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并未出现相对于哲学、史学的文学,文、史、哲时常不分彼此,例如《庄子》。《论语》中“文学”一词的内涵与现代汉语的解释存在很大的差距。中国“文学”观念的定型包含了复杂而漫长的理论清理,如“文”与“学”的分野、“文学”与“文章”的分野、“文”与“笔”的分野等等。尽管诗词曲赋或者笔记、讲史林林总总,但是,赋予“文学”这个统一的称谓已经是晚清的事情。“文学”与经学、史学、政治学、法学以及医学和工学相提并论,这种新型的知识分类与大学课程的设置、西方知识的传入有密切的关系。可以看出,“文学”的内涵并非源于始终如一的“文学本体”,而是因为相异的历史条件伸缩不定。伊格尔顿就曾经表示,说不定哪一天莎士比亚将被逐出文学之列,谁知道呢?


如果说想象中的“文学本体”如同形而上的抽象物,那么文学传统毋宁是历史的产物。任何一种文学传统无不形成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并在延续中不断接受另一个历史时期的盘点。


让文学甩下各种外在的“非文学”纠缠从而返璞归真,这是许多人推崇“文学本体”的原因。没有所谓的“文学本体”,文学的真正家园又在哪里?的确,文学只能承担自己的任务,一如哲学、史学、经济学或者数学、化学无不各司其职。然而,与其将这种问题交给抽象的“文学本体”,不如分解到每一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宋朝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边界肯定与21世纪不同。如果不考虑21世纪的大众传媒和科技、经济的状况,人们怎么知道如何划定文学的独特空间?


另一些时候,人们常常将文学传统混同于“文学本体”。往昔的文学经验被炼制有形或者无形的规范传诸后世,这即是通常所说的文学传统。文学传统不仅包括显而易见的文类模式,而且还包括各种文学母题和美学风格。绝大部分文学写作都是从文学传统开始。没有文学传统提供的路标,文学王国仅仅是一片不辨东西的迷途。然而,当文学传统以权威的面目降临的时候,既有的文学母题和美学风格并非“文学本体”的外在表征。尽管往昔的文学经验曾经造就某一个成功的文学史段落,但是,后继者必须重新给予有效的证明。历史条件的改变可能质疑文学母题和美学风格的沿袭,过去的成功甚至会转换为现今的累赘。如果说,想象之中的“文学本体”如同形而上的抽象物,那么,文学传统毋宁是历史的产物。任何一种文学传统无不形成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并且在延续之中不断接受另一个历史时期的盘点。文学传统是文学写作赖以出发的起点,而不是最终的归宿。那些杰出的作家不可能一辈子兢兢业业地循规蹈矩,他们将或多或少地改造文学传统,拓展文学传统的延伸轨迹。当然,所谓的拓展决不是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作家必须深入栖身的社会历史汲取灵感。“创新”的真实意义是,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再现社会历史,并且赢得社会历史的普遍认可。事实上,作家、文学传统、社会历史三者之间复杂的循环互动远远超出了“文学本体”隐含的理论视野。


在我看来,与其依靠渺不可见的“文学本体”谋求答案,不如在多种话语类型的比较之中确认文学的独异之处。


对于作家说来,“文学本体”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及时发现历史赠予文学的各种特殊机遇。


“文学本体”的考察似乎是一个宏大的工程,人们力图从五花八门的文学背后搜索出某种共有的根基,并且诉诸理论语言。事实上,这个宏大工程的内在构思并不复杂——广泛的搜索如同从众多的数据之中提取公约数。这个公约数迟迟无法确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待搜索的数据始终处于持续递增的状态。迄今为止,文学的总量从未停止在某一个刻度之上,没有人可以预计文学的品种哪一天不再继续积累。这种状态带来的后果必然是,刚刚出炉的概括终将被源源不断的后续文学抛弃。川流不息的历史怎么能忽略不计?“文学本体”考察的重大缺陷,即是关闭了历史的维度。一个高高在上的概括如果以脱离历史为代价,研究所获取的结论通常无助于解决任何具体的问题。无视历史的文学通常也无法进入历史。如果说,“文学本体”的考察倾向于剪除环绕文学的芜杂关系,描述某种不受外部干扰的本质,那么,我所感兴趣的研究方式恰恰是恢复乃至激活文学周边的某些重要关系,考察文学如何作为一个活体存在于特定的关系网络之中。史学的演变或者新闻的崛起形成了何种压力?从报纸的连载小说到盘踞于互联网的巨型小说,新型的大众传媒如何改造现代小说叙事?电影、电视的竞争以及合作制造了哪些小说叙事的不同形式?总之,与化学的分离、提纯相反,这些关系的引入表明,正视研究对象的多维性质。如此的研究不是试图确定一个主宰纷繁表象的固定本源,而是在不同视角的彼此校正之中提出结论。人们关注叙事模式的一个重要原因即是回应这个问题:现今的小说如何通过史学、新闻、报纸、互联网和电影、电视赢得自己的空间?这同时决定了结论包含的历史感。


我倾向于以相似的方式考虑另一个问题:何谓文学?这个问题的意义在于阐明,当经济话语、政治话语、法律话语、科学话语以及众多娱乐新闻占据了大部分大众传媒的时候,文学由于哪些特征因而不可能被彻底淹没?在我看来,与其依靠渺不可见的“文学本体”谋求答案,不如在多种话语类型的比较之中确认文学的独异之处。文学为什么异于史学、哲学、法学,为什么异于新闻、经济学或者自然科学……愈来愈密集的比较不仅逐渐清晰地显现出文学的形象,同时还表明了几个重要事实——


第一,文学之所以顽强地存在,不可重复的话语类型构成了首要的理由。由于不存在“文学本体”划定的语言特区,文学话语必须时刻保持创新的状态。陈陈相因隐含了遭受各种话语类型覆盖的巨大危险。第二,文学之外的各种话语类型始终具有相对独立的性质,这同时决定了它们之所以充当文学的比较对象。第三,文学与多种话语类型的比较同时隐含了某种抗衡。无论是史学、哲学、法学抑或自然科学,每一种话语类型不仅表明了特殊的陈述或者修辞方式,而且拥有独到的视角。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一种价值观念的独断,而是在不同的视角之中显现出各种影像。哪一种视角即将成为相对普遍的观念?哪一种视角正在退居边缘?或者,哪一种视角由于与众不同的发现而弥足珍贵?多种视角的竞争之中,众多话语类型从未按照固定的比例起伏消长。为什么文学以及人文学科可能在某一个时期大张旗鼓,一跃而为社会文化的主角?为什么经济学、社会学、法学可能在另一个时期后来居上,赢得公众的普遍关注?各种话语类型的博弈无不来自历史之手的导演。对于作家说来,“文学本体”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及时发现历史赠予文学的各种特殊机遇。


责任编辑:马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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