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6日》

今夜，你走了
母亲，熟稔的院落里
倾泻着泪瀑
香幡和纸钱
伴着悲恸的哭声
在四月的风中飘浮 

死寂的时间
为憔悴的亡灵造像
热爱子嗣如生命的心灯
在我的眼前猝然熄灭。
血肉干枯的影子
借着黑驴的牵引
滑向一个黑色的世界
    
从现在开始
我的衣扣不再掉落
那长长的丝线
竟成了阴阳相隔的游丝
生离死别的伤痛
被悲悯的风吹得哗哗作响
可恨吾侪空垂泪啊

《1942年1月20日》

谁记得，一声啼哭
在“财主”的庭院里
划响，划响
我一生最温暖的依怙

母亲，你出生的时辰
正是冰渣唤醒草根的时节
你不知道
外祖母忙乱的脚步
和信奉佛的外祖父
在夕阳下，是怎样
搓着手跺着脚
太阳般守望着你的到来

这个早晨，多不宁静
抗战的烽火已在国土燃遍
你不知道，我的
祖上的田产和土地
破烂地主的名分
带给你的竟是
剥削和欺压的罪名
竟是灾难的匍匐
和罪恶的延伸

《1958年3月17日》

你第一次离家
是坐着火车走的
母亲，父亲殷切守护着你
火车，是人间的奇迹
许多故事的开始
江南的风好暖
拂着你，芬芳了
干旱的北方的花朵

母亲，你20岁的天空
温柔如春的唇
将在大跃进的热潮中
轻吮爱情与生活的气息

苦怆的西北高原
火车穿过昨日的秋雨
抵达了绿绿的江南
哪一株，将是你
颔首的木棉，如唇印
印在了城市的黄昏

《1964年9月18日》

一夜无眠的是我的母亲
天亮之前，火车未醒
从这座北方的庭院中
你走出，拂着青春的发丝
那些廊柱和飞檐的阴影
便沉落了昨日的光彩

只有一笺别信
留在了缠绵的江南
运动的热潮，别无选择地
让你搁浅在幻灭的梦里
忍受着十年九旱
默读饥寒、劳顿和改造
那个拂晓，晨曦剪出烟缕 
母亲，你一定很累吧
我14岁扶犁的那天也很累
仿佛淌过日子的中间

这个早晨，喜鹊叫着
不动神色的春天，上帝
赐给你第一个儿子
同时，也赐给你第一根白发
点缀出北方女子的辛劳

《1982年9月1日》

我在梦见母亲中惊醒
那块母亲订婚的上海表
在我的枕下彻夜的铿锵
它说，你的儿子18岁了
银白色的上海表或土地

我的第一个青春之梦
在幻想和现实之间上演
时针与分针裁剪着晨昏
四周是山，麻雀在头顶盘旋
像山那边的云朵
炊烟，飘着小村的日子

仍是北方，我在梦中
母亲18岁时的订婚礼物
这如魔的手表
让我藏到今天的深夜
当年的幸福亦使我骄傲
哦母亲，冰雪之夜，哪里
是我们自由出入的家门

《1998年3月17日》

始于童年的惊惧
今夜，我想起母亲

山村的戏院里
大字报、学习班、工作组
整风、批斗、交代、改造
叫嚣的人群里传来的呵斥声
政治风暴，漫过理智的边缘

那是交代前的洗礼吗
那声音，穿越了几十年
沿一脉殷殷坦荡的溪谷
一直默默地流在我的心底
成为经年的一抹惊悸

后来呢，我默念着
默念时，岁月如梦
声音似剑，四肢如铁
这是手啊，两只冰凉的手
从岁月的睡衣里伸出
天堂的路，多么遥远
我无法辨别母亲的背影

《1960年1月22日》

这个冬天，雪紧贴着地面
树上，觅食的麻雀
瞅着屋檐下的窗口
母亲的热炕暖着北方
你的第一个女儿
我的姐姐在母腹中分娩
同时也在襁褓中缓缓长大

饥饿，疲惫、寒冷
黑色的夜，挤压着
雪地的冷光折断在门槛上
令这个半是江南的女子
从此，与孤独对话
苍白如纸的，是我的父亲
（此时，正在千里之外
打磨着技术革新的刀具）

那一刻，母亲的感觉
一定很疲惫，黑暗的夜
被女儿的哭声不时唤醒
苍茫如雪，从树上摇曳
雪说：百年难解，童年易逝

《1968年1月15日》

今夜我想起了母亲
3岁时，用那只上海表逗我
用那张火车票哄我的母亲

那照片中你，多么端丽
隐藏着某座城市的繁华
沿着昨日的秋水
母亲的头发欢畅地漂流
她在想象生活
想象竟是五彩的泡影

后来给我讲孟姜女的故事
然后用那红皮的语录
教我识字，教我数数
还是那朵微笑
还是那汪守候
陪伴这着我一路长大

岁月，已深陷沧海
在时间的心隅里离合聚散
力透纸背，深彻骨髓
蓦然回首
我不敢俯拾昨日的笑声

《1985年8月26日》

车笛长啸，哦母亲
你的儿子,要离开
那个凋败的小院
昔日的村学，已经
游弋在青春的书页中了

那时，怀揣着梦想
离开了你的热炕和被窝
沿着掌纹彪扬的方向
我以手掩面
难识祖先们黯昧的血液
一直前行着，穿过风雨
穿过尘世的沧桑与磨难

我将在仰慕的学府里遍寻书籍
查阅背叛、认同、遗忘和迷恋
我粗大的手掌，紧攥着你的叮咛

还是那汪艳丽
守候着远去的归期 
 
《1989年2月19日》

这一天，母亲忙个不停
冬日的雪天
你娶到了第一个儿媳妇
——我的妻子
欢乐的盛意指向你
完成了你终身的一件大事
有人说，你真有福气
可是，你的福在哪里呀

这一天，母亲
你在墓地看见火车了吗
（你出嫁时的火车）
那个给你亲手戴上戒指
穿着中山服给工程师
做着助手的父亲
终于在叱咤和批斗之后
屏住呼吸与性命
守住了一隅小院

从此，火车的呼啸声
常使我满眼泪光
你说，那是寻迹而来的魂魄
铁路与火车在召唤你吗

《1978年6月20日》

这天，黑色的蛇
爬满了亲人的伤口
心被吞噬着，开始碎了
你13岁的女儿
我的疼爱的妹妹
带着她所有的依恋
匆匆地离开了人间

世界，瞬间被撕成碎片
沿着亲人的泪瀑
那一刻，你开始老了
你说，火车还在
诀别只是时间的影子

阳光刚刚照耀
母亲亦将落向故地
像一颗被死神牵挂的核桃
在病魔的夹缝里挣扎

《1968年11月31日》

今夜，我想起了母亲
简陋的庭院，严寒
紧咬着咯吱的冰渣
村委会的驻所，造反派
张贴大纸报和漫画的地方
那是你亲手筑起的家园
以手扶墙，记忆片片
剥落成凋谢的花瓣

哦！母亲
在被“遣散管制”的日子里
你的白发纹丝不乱
沉静如走向墓地的夕阳

那个夜晚，你为我
缝制纽扣的双手开始冰凉
小院里的呜咽声告诉你
我们开始长大

《2007年4月26日》

这一天，天堂的路向你铺展
我的天空坍塌着
陷入悲恸的深渊
母亲，我在异乡的风雨中
在狭窄的庭院里，为你
举行着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你看见了吗
哦母亲，你的儿女
因艰难和光照而成熟
因成熟而思念
因思念而迷惘

穷不移志曲尽孝慈
解衣推食恩施亲友
在子嗣的心海里
你的故事随时光流转
我们的血液
是你们延伸的一抹流红啊

《2006年7月21日》

今夜，我想起了母亲
父亲的最后一声叮咛
画着一个黑色的句号
白炽的火焰
在时空中越来越暗
火焰为他深爱着的土地祈祷

辗转奔波，劳顿休闲
哦母亲，你的儿女
仍是土地的后裔
在日月的庇护下
捧着五谷和香烛
伏在你们的墓前开始长大
往事就这么借着我的身体
滑过一道长长的血痕
牵出一条绵长的路来

（一稿于二00七年七月
二稿改定于二0 0九•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