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

作者: 2016年06月10日10:33 浏览:459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一 )

夏天的印章又盖上一页废纸
那个从后宫改行的锦衣卫
要判我五年流放
我将它扔进了厕所
而夏天,坚持让我收着那张
浪费生命的便条
印章盖进了骨头
我因此又多了一圈浑浊的红色年轮
今夜的暴雨像一个人的哭
无声地在黑暗中流淌着红色的水
不知是血污,还是印泥里的朱煞
我憋着这泡前列腺的代表作
不敢翻身不敢下床,恍惚中
有人戴着官帽,胸佩铜牌
用手捏着我的
已经萎缩了的生殖器——
脸上戴着
聊斋里的面具

(二)

是的,太阳与月亮
把每一秒都用在磨日子的路上
这个夏天,早晨操起磨刀石
晚上开动砂轮机
继续磨我仅有的额楞
和尚未变形的五官
我看它显然用足了吃奶的力气
但我的脸,至今
仍然凸凹不平

(三)

谁也挡不住花期的到来
就像一杯女儿红
酝酿已久的香醇,无论是
在闺中还是在婚房
幸运的饮者,无疑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人们赏的是绚烂与妩媚
仅此,已让无数人追慕
生如夏花。有谁问,花期过后
料峭的枝头还留什么?
红尘中花开遍地
有谁在,为我结果?

(四)

豆苗,在夏天的汗水里
怀揣少年的梦想
在翠绿的叶脉上沉淀信仰
幼稚的叶片,把对太阳的感恩
归于夏天
埋在泥土里的父母
只想让孩子光鲜的脸
在世面上行走,出人头地
却不知曹氏兄弟七步诗的恩怨
出于同一条衰老的须根上
和干瘪的乳房。在这个夏天
我的兄弟姐妹天各一方
豆叶已成暗绿色
脚已陷入泥土,陷入化肥与农药的结晶体
毒素残留在叶与根茎的深处
我们都在等待秋天
等待那轮明月和月光染亮的弯刀
我们将先后消失于一场白霜
留在世上的仅剩点点星星的念想
所有枯枝败叶都将在火中完成
最后的物化的洗礼
就像这个不分黑白的夏天
人与兽穿着同样的衣裳
良心摊开在烈日下暴晒
剩下的百分之一的重量
如何压得住九十九份的水分
一边倒得是利是秀是物欲
星星点点的道义,是烧饼上那几粒
惹眼的芝麻

(五)

那些年份,和生产队一起消遁
先是在记忆里挣扎
而今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怀想
青草纷纷躲进角落
就像当年我的祖父
带着家小跑鬼子反
遗留在人间的,要么是
又瘦又高的宅女
要么是拼命疯长的肯德鸡
大地上,成片成片的草根
不知不觉得了癌症,和我的父亲
同时枯萎。痛苦从他筛状的肺叶
漏下来
包括救命的氧
和渐渐沤烂的时光
但是牛队已经走远
我看到父亲赤着大脚
在生产队里追赶,从西冲子
到大岗子,再到西北湾
他的那群忠厚的牲口
正在人民公社,逍遥地吃着青草
他的那杆长长的牛鞭,早已
上交给太监,只等新帝登基
在殿前甩开诏告天下的
肃静

(六)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
正用胶轮车推着那个时代
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
吱呀浅唱的独木轮车,并企图
离开寒冷与苦难
把夏天当作终点
那些冬天是那样缠绵
如同屈曲的老藤,紧绕不放
我把棉裤打磨得像瓷器一样光滑
父亲燃起一把麦草
将满地白霜的早晨,放在
裤腿上烘烤,一生的温暖
从此打下了基础,那泥制的火盆
后来又烂在了泥里
沉默寡言
几十年风格不变
我得到父亲的真传,看着
夏天一天天失去而三缄其口
父亲的胶轮车最远推到明光县
但它终究载不动饥饿的岁月
搬运公司永远搬不走
来自油坊王家的呼唤,农民
重新成为农民。夏天又成为夏天
池塘里的洗浴重新成为我们的宗教

(七)

我始终认为
与那个久远的朝代有关
那个大禹家的天下,五千年了
还能叫得响名字
并用来命名季节与时间
四季不断更替
重演着由盛到衰的怪圈
今天,同样跳不出樊笼
尧舜,或者华盛顿之类的圣人
要么绝种
要么隐居在史书里

(八)

一开始我就看穿了真相
这是一具尸体
是去年死去的夏天
暴雨还是去年那些假惺惺的泪
作秀,或者再现,是当今社会的保留节目
《千手观音》舞蹈的成功
让人惊叹,聋哑人的动作
都能如此整齐划一
我再一次惊讶
这不是真正的夏
像是一具尸体,一副道具
戏法让死了一年的季节
翻个身,依照苗人的赶尸仪式
跳起来的僵尸,日历上
有人称为“立夏”

(九)

我喝着去年的菊花与枸杞
这些植物的尸体,或年轻或垂老
他们作为夏的陪葬品
今天,被我盗饮一杯
想弥补体内的阴阳精气
我奉命在夏天的尸体里潜伏
通过十一道关卡,被停放在
淮南市看守所(31#)监室
这里没有社场上的风
没有讲古的右派
二十二具尸体一字排开
等待火化
这是庄严的程序。每一个死者
都必须提供火化前的供述
然后由张检察官负责公诉
李法官开庭审理,下达判决
这些植物尸体里的精华
暂时延缓我尸骨的腐烂
让僵尸足以支撑第六次开庭
支撑被告席上的黑幕不至脱落
吊扇呼呼地推磨
其实也是一具半死不活的僵尸
它被钢筋穿透了心脏
钉在夏天的尸体上,转悠
是无济于事的。就像我在法庭上的斥责
对于夏的守墓人毫无意义
身着孝服者,刀枪不入
能挡住所有最严厉的指责
是儿子也是孝子
嘴里啃着父母的骨头
牙缝塞满了夏天的根须和筋肉
但是,至少我的尸骨暂时还完好
我坚持饮用枸杞的血红
和菊花的清白
坚持等待轮回,看夏的尸体
如何彻底腐烂,被蛆虫分解
那一天
我们才转世重生

(十)

现在,我必须直直地挺着
向左排列整齐
右腿穿在保暖内衣的褂袖里
我在延传先人的虚伪
将麻木与酸楚裹在里面
让人看到健康的笑脸
这简易的停尸房
吊扇像推磨,又像法轮
四十年里我没有学会隐藏
让自己的扇叶愚蠢地
在人眼前转悠
没有谁会在意你的磨损与消耗
天热时有人嫌你风小
天凉时有人嫌你风大
不热不冷的时候有人嫌你碍眼
作为工具
我已没有使用价值
作为废品
我还想卖一块钢的价钱

(十一)

这个酷热的夏夜
让所有牢房烦躁不安
隔壁传来打斗声,而后是
干部的斥骂
而后是两副铁镣
匝在四只脚脖上
哗—哗—哗—
烦躁的夏的黑暗里,多了一种音乐
我昼夜听着它真实的钢铁之声
天亮。我依然健康
指甲上月牙板整齐地排列
而我的父亲,临走时
浑身的血肉已提前撤离
脸上仅剩两只黑洞一样的眼睛
时而无光时而有神
看着头上的电扇,看着我的双眼
整整十三天,他拒绝进食
也无法进食
他还原了我童年的一幕
企求给他一种东西
不是一分钱一个的小糖
也不是我曾经艳羡的小人书
而是,剧毒的耗子药
我无法满足他最后的要求
无法成全他的愿望
更无法成全我的轼父之私名
吊扇一直在转悠,汗与泪水
孝与不孝只能稀释在空气里
我依靠不断的撒谎,来掩饰
为人子的残忍与心虚
我无动于衷
旁观了痛苦如何
耗尽生命的最后挣扎
唯一的慰籍,是他乖乖地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熬过了那个残酷的夏天(和我儿时一样听话)
在国庆节那天,我们表演了哭嚎
地上撒满了纸钱

(十二)

所有雷声都是虚拟的公道
一场暴雨,一年前骤降
冲刷了河道和女人的心思
之后便有一只蝴蝶,两只乌鸦
三只狸猫和四只麻雀,受到惊吓
在五块不同肤色的石头之间
表演是无序的无意识的
抛开所有的虚空,我站在杨典先生身后
学会运用贴切的评价
“我这人境界不高
我从不关心宗教,只关心爱,性与死”
我的爱离不开性,色与真(与亲情无关)
如果“色即是空”
我同样喜欢享受其“空”
同时拒绝高调与花腔
尤其在这样的夏天的复制模式里
许多故事无法重现
“我们接过许多吻,吵过许多架,做过很多事”
“共同苦修出的恶德,房中术和神学”
当刑期一到,释放的释放
正法的正法,爱情一刀两断
往事如掉头的公鸡
盲目乱撞盲目流血
是最后的柔软止住了汹涌与疼痛
儿歌为夏天打好了棺材
今天,我躲在这里避祸,消灾

(十三)

天上那一块旧抹布
擦试过多的血污沤得乌黑
从我二十三岁那一年
一直漂浮在我的顶上,而今
又过了二十三年。从那个6月开始
我又活了一辈子
那么多雨水泪水
还有水龙头也无法洗净那块布
尽管我知道,再大的天也只是空洞
问题是这些脏东西使空中不空
使目光感染污秽,且占据高处
让我担心有生之年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布
我不敢抬头,那压抑
足以使轻度前列腺炎症加重十倍
而对空间的向往
一如二十三岁的天真(1989年)
时时怀有渴望,恐惧与妄想
憎恶与刺激交织纠结
无法拆解
今天,在这片残简一样的天底下
灵感随风而来
天,本是空的
所有存在仅是填补暂时的空洞
仅此而已。而万物都在
追求并占有眼下,短暂的时光
风儿是聪明的,可爱的
为了一块干净的布,随大气环流
远渡重洋。森林海洋雪原草场
都是暂时的,干净是暂时的
肮脏也是。不同的是
那里容得下心灵暂时的干净
而我,只能在这里想着
前世最后的惨状和今生刚到的不幸
让悲伤与无奈一代代
繁衍

(十四)

一连两个夏天
我的牙根发痒
那颗被钳子生生拔掉的板牙
留下一个黑黑 的坑
掉进陷阱的半颗
和我一起 ,感受疼痛
炎凉和粮食的味道
一起回顾一个小品
“苍天啊,大地啊!
睁开眼睛看看吧”

(十五)

看到最多的动物(也是仅有的)
是苍蝇,蚊子和蚂蚁
同在一个牢房
我们却很难成为朋友
应该说,它们三位都是夏的尸体上
派生出来的依附,和我不一样
冬天来临时这些孬种全都躲得
无影无踪。我就是《集结号》里
那个苦苦等待的听话的战士
我懂的
与蚊蝇打斗是阶级立场问题
而蚂蚁,是阶级兄弟
是亚非拉小战友,我们曾经
并肩抗击过苍蝇的空袭和童年的樟脑丸
每天数百只的蝇尸
相当一部分
由蚂蚁兄弟搬运,分解
做为国库的备战物质
替换那些有毒的陈化粮
而蚊子总是在暗中偷袭
伤亡不可避免,我的内伤
也无可救药。有人打开号房
说是来为夏天收尸
但我分明看见
吊扇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转悠
像是前世的冤魂,它说:
我的工作是夏天给的
我要坚持到底

(十六)

水,在这个时候
就是活着的见证
由外而内或由内而外
它们被利用。只想证明
我尚有一个能够搬运它们的身体
尽管只是暂时的
尽管效能已经不高
而且,水的妩媚早已停留在两年前
那些曾在城内的汹涌
正在渐渐枯竭
甚至连梦也遭遇了干旱
就像龟裂的土地
正在脱水,夏天已经时日不多

(十七)

临晨时分,火车准时鸣过
我感到淮河大桥在黑暗中颤栗
我的心也在同一个频率上震动
天窗外干部喊了一声
“换班”
“谢谢干部”
法院院长和法律顾问
齐声应答,枯黄色的识别服
紧贴他们的脊背
吊扇还在应付差使
在一副干裂的唇上
夏天裹了一层惨白的盐霜
在向谁呼喊:水——

(十八)

八十年过去了,我们还在吃
那块人血馒头
夏家的痨病依然代代遗传
迅哥儿穷其一生悟得的药方
被赵家大少爷扔给老Q,做了手纸
老夏家一代一代得病
一代一代人从心里枯萎
整个家族,都在寻找
一对原配的蟋蟀夫妻
无良庸医,诡称药引在大海的泡沫里
或者在一沓沓暧昧文件的字里行间
这是阴险的隐喻,冠冕堂皇的欺诈
一直在捉弄愚善的夏家人
没有谁敢揭穿谎言

(十九)

站在秋天的棺材前
回想那一座盛大的虚空
热闹与喧嚣,让
所有叶脉迅速成熟
等待秋风的斩首行动
所有花朵,都在过誉的阳光下
妖艳。仿佛赶上了盛唐
或者强汉,但谁也没见到
秦砖汉瓦,唐诗宋词那样值得传世的影子
和震颤灵魂的豪情
那样深入人心,代代传承
就似这永生的塑料花
花朵与草根满嘴燎泡
无法摆脱无根的心火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良宽大师帮我捋直了粗细不等的
两条小腿,我挺直了
一生中短暂的舒坦

(二十)

一只不敢打鸣的公鸡
在中秋节的餐桌前,将自己
多余的脑袋割下
让一些冲动彻底断了念想
血留给孩子们,蘸馒头治病
治与不治是一份心意
那颗失血的头颅
献给夏天的灵位
祭奠它曾经的繁华和虚无

2012年7月16—23日

夏天在失血的记忆里哭泣

                   ------雪鹰长诗《夏祭》邹议
 
敬笃
 
怎样阅读一首好诗?

一首好诗之于我们意味着什么?诗人在要干什么,在干什么?带着这三个问题,展开诗歌阅读,我想会有大不一样的收获。我们发现诗歌的过程,恰恰就是享受的过程,好则细读之,差则略读之,只有阅读之后加以个人主观思考之后,才可定性一首诗的好坏。认识雪鹰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大概是被一位安徽诗友天露邀请加入《长淮文学》的微信群,雪鹰是该群群主,为人谦和,丝毫没有任何架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第一次读他的诗,并没有过于深刻的意象,但是后来他发出的一组选自诗集《白露之下》的短诗时,让我眼前一亮,也许是在微信阅读中我已很久未被纷乱的诗坛所震撼了,“那些冷兵器,收藏着/火光喷溅的,历史的熔浆”抓人眼球的着笔,富有浓重的学识与思考,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又找来一些他的作品细细读之,总觉意犹未尽。于是主动加他为好友,没事的时候逛逛他的朋友圈,寻找一些优秀作品,玩味一番,好不自在。就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地喜欢上了他的文字,今天索性写一写阅读雪鹰诗的感受吧!
 
一、夏天的颜色与自我的张裂
 
夏天,一个充满着空虚、烦躁、死亡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似乎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夏天作为古今中外诗人最喜爱的意象之一,在诗的历史维度中有着重要的地位,有褒也有贬。夏天,由于浓厚的绿和充满荷尔蒙的空气相互作用下变得极为神秘而且富有意蕴。那么夏天这个词在诗人雪鹰诗中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思考和玩味的问题。当我收到这首名为《夏祭》的长诗,我才真正地领悟到“夏天”给诗人带来的痛,这种痛是被时间绑架的痛,在现实与虚无中,透过迷蒙高温空气我们可以穿越到2012年的那个夏天,跟着诗人一起去体会“夏”之隐喻意义。这首长诗共有二十个小节,共425行,4100余字。每个小节都可以独立成诗,而每个小节又有着必要的内在逻辑一致性,把诗人所要抒写的隐痛串联了起来,挥洒自如,不着痕迹,让人读来情难自禁。

1.血液、死亡、黑暗----夏天的颜色

夏天的核心颜色是什么?按照时间定义而言,夏日万物繁茂,绿树成荫,一片貌似生机盎然的景象。而在诗人雪鹰这里“夏天”似乎并不是我们日常意义上的颜色,这个夏天“坚持让我收着那张/浪费生命的便条/印章盖进了骨头/我因此又多了一圈浑浊的红色年轮”,由此观之诗人的夏天背“印章”染成“红色”,在时间的节点上增加了“年轮”,这时的生命被那张“便条”“浪费”掉了,这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无奈?诗人形象的比喻,“今夜的暴雨”像“哭”而后“无声地在黑暗中流淌着红色的水”这两处的“疼痛”色彩顿时被渲染的达到一个高度,也从而奠定了整首诗的基本格调。

“在这个夏天/我的兄弟姐妹天各一方/豆叶已成暗绿色”,“就像这个不分黑白的夏天/人与兽穿着同样的衣裳”,此时的夏天颜色是暗调为主以“暗绿色”、“不分黑白”这些词语足以将“夏祭”拉开大幕,在交代故事背景的同时,也将故事情节一步步铺陈开来,近乎直白的语言中透露着一种不满与愤恨。“良心摊开在烈日下曝晒/......星星点点的道义,是烧饼上那几粒/惹眼的芝麻”这几乎可以被忽略的道义与良心早已被狗嚼食殆尽,剩下的只是那裸露在人间的罪恶。

夏天是生命的颜色,也是特殊经历下的一种反思与拆穿。这个充满罪恶,充满死亡的夏天,让诗人在挣扎中活了下来,而这夏日的漫长也给诗人打下了血的烙印,从此永世难忘。无论是生活之痛,还是亲人离世,还是内心煎熬,最终诗人都坚持下来了,他以常人无法承受的毅力勇敢的活下来了。这种活下来是精神意义上的活下来,顽强的背后,赋予了一个生命体的蜕变,也让他重新审视了历史、社会、政治、人生、文明,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夏天”,所以当诗人从苦难走出来的时候,他写下了“那颗失血的头颅/献给夏天的灵位/祭奠它曾经的繁华与虚无”也许这并不是结局,真的可能是浴火之后的重生。用死亡祭奠死亡也许是最恰当的方法,所以诗人把死亡写到了诗的骨子里,让它慢慢的渗出血来,从而把夏天染红,把记忆染红。

2.诗人、常人、他者-----自我的张裂

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放在常人眼中,也许最多只是一份苦难的经历而已,可是如果落在诗人身上,那将变得刻骨铭心。诗人首先是作为人存在的,虽然它是人与神对话的介质,但也难逃人的命运,被诸神放逐的诗人在与常人共事的过程中难免会表现出相对弱势的地方,这也恰恰是诗人被诬告冤枉的地方。诗人的心中富有“乌托邦”意识,对社会公平总是抱有一丝希望,当这种希望破灭的时候,他的诗更接近“真”,更接近“我”的主体意识,才能深刻的体会到荷尔德林的那句名言,“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面对尔虞我诈、谎言肆虐的大环境,诗人在苦难中寻找“自我”,把“我”进一步扩大,延及“常人”,以抒情怀。

在雪鹰《夏祭》这首长诗中“自我”的张裂尤为明显,在凸显“我”的过程中,诗人汪洋恣肆,情不自禁,“我”的外延在语词中不断地扩张,也使得这份“独特”的经历,能够引起更多读者的共鸣。或义愤填膺,或抱怨不公,或鞭挞现实,或惩恶扬善等等,使诗中的“我”在内质上出现了分化,盘活了全诗,让诗更灵动,更真实可感。“要判我五年流放/我将它扔进了厕所”作为国家机器你可以从现实中判“我”五年流放,而在精神世界中的“我”由于不满,做出了反叛与斗争,虽然无力,但很直接。当自由的权利被无端剥夺,诗人面对宣判,必须做出回应。“我憋着这泡前列腺的代表作/不敢翻身下床.....用手捏着我的/已经萎缩了的生殖器——”这时的我是隐忍的、害怕的、紧张的,但这些表现发端于“他者”的侵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戴着面具跳舞,虚伪而恐惧。“早晨操起磨刀石/晚上开动砂轮机/继续磨我仅有的额楞/和尚未变形的五官......至今/仍然凹凸不平”这是最原始、本初的“我”也是最具“自我”形象的“我”,这是诗人的本来面目,也是诗人在极力保留自己的真实,佐证自己未曾犯下罪恶。这种对抗是内心的主动排斥,也是对命运不公的一种抗争,更是保留自我的一种写照。只有真实的自我,才可能存活下去,让正义与公平有喘息的机会。

“在这个夏天/我的兄弟姐妹天各一方”、“我们都在等待秋天/等待那轮明月和月光燃亮的弯刀/我们将先后消失于一场白霜”诗中的我角色发生变化,作为人子、兄弟,在夏天这个失血的季节里,思念与死亡充斥在“我之思”中,“洗礼”之后,人性的多面性也跃然纸上,这时候发觉“良心”似乎一文不值,道义也只是微不足言。“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得到了父亲的真传”岁月的年轮催促着“我”长大,承继父亲的衣钵,时间的递推关系,让“自我”延伸到祖父、父亲,甚至农民,这似乎是命运的怪圈,而这一系列的承继关系都发生在夏天,一种巧合意义上的夏天被赋予了神秘的色彩,也使得“自我”得以张裂。

“我喝着去年的菊花与枸杞/这些植物的尸体”、“我奉命在夏天的尸体里潜伏/通过十一道关卡”这是充满死亡意义的“自我”,命运已经宣判,事实已经铸成,即是无法更改的结局,可诗人也不会认命、服输。在如此情境之下,只有活下来才是希望,才可能会有重生的机会,所以诗人说,“我坚持饮用枸杞的血红/和菊花的清白/坚持等待轮回”强调了诗人内心的渴望,强调了“自我”的坚忍与毅力,对重生的渴望源自于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还有后来,“我尚有一个能够搬运它们的身体”、“我的工作是夏天给的/我要坚持到底”这些正是诗人的动力,也是“自我”在无限的外延中寻找一种新的解脱方式,借此以获得重生的机会。

二、语言向我们说话的可能性

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曾不止一次的强调,“语言向我们说话”,而策兰在其《子午线》演讲中也一再重申“诗向我们说话”。语言自身与诗自身向我们说话,恰恰说明了语言自身的表意性和多义性,这种表意性、多义性看似是“语言的一种沉默”而实际上确实借“静态”的语词,向我们展示语言自身的属性,从而达到去蔽的意义。诗人通过语词的言说,来找到通往“真理”的林中小路,从而达到精神意义上的还乡,找到神性的栖息之所。诗人诗意的存在于大地之上,必然要寻找诗之家园。那么雪鹰《夏祭》中语言究竟是如何向我们说话的呢?

“盖上”、“浪费生命的便条”、“流淌”、“憋着”、“戴着面具”、“磨刀石”、“未变形的五官”、“恩怨”、“干瘪的乳房”、“陷入泥土”、“陷入化肥与农药的结晶体”、“等待秋天”、“枯枝败叶”、“白霜”、“不分黑白的夏天”、“良心曝晒”、“人与兽穿同样的衣裳”、“物欲”、“星星点点的道义”、“皮包骨头”、“癌症”、“枯萎”、“救命的氧”、“忠厚的牲口”、“太监”、“老藤”、“饥饿的岁月”、“死去的夏天”、“彻底腐烂”、“先人的虚伪”、“电扇”、“耗尽生命的最后挣扎”、“哭嚎”、“虚拟的公道”、“让悲伤与无奈一代代繁衍”、“黑黑的坑”、“苍蝇”、“蚂蚁”、“有毒的陈化粮”、“为夏天收尸”等等,诸如这一类的语言贯穿全诗。这些暗含着各种色调的语词,很好的架构了全诗的灵魂,让诗意不言自明。

夏日充满着肃杀、死亡的气息,通过这些词语从侧面向我们说话。语词自我言说的功能在于我们赋予了它什么样的意义,无论是“黑色”还是“枯萎”、“癌症”这都是和死亡休戚相关的词汇,辅之以诗人的创作背景,不难想象诗人在写下这类词语时的心境。同样“人与兽穿同样的衣裳”、“先人的虚伪”等语词也在揭示着社会现实,一个虚伪的社会,“让悲伤与无奈一代代繁衍”,铸就了多少冤假错案,又有多少人能沉冤得雪。难道作为平民就应该忍受这些不公正吗?诗人发出了愤恨之词,所以诗人便要“耗尽生命的最后挣扎”,这是一种敢于同恶势力斗争的毅力,也是决心。正是通过这一系列具有鲜活生命意义的语词紧密结合在一起,才能让整首诗具有生命力,让死亡不再是形而下意义的肉体死亡,而上升为形而上精神的死亡。社会的阴暗与人性的丑陋,在语词中进一步显现,通过“太阳的曝晒”埋藏在虚无背后的现实隐喻也会被进一步曝光。

真理往往被遮蔽在虚无的背后,真理的存在需要诗人通过语言的言说去蔽,找到通往真理的道路。诗人雪鹰通过大量富有隐喻色彩的词汇,将诗所要言说的“物”一一尽展。他抛开平常意义上政治抒情诗的套路,把对社会、政治、文明、生命的思考回归到语言的原始状态,让语言自身向我们展示不公平、冤情、人性的丑恶、文明的断裂、生命的苦难等等。在这些无序的状态下,其实诗人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排列,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一步步揭开了“聊斋里的面具”。

古希腊著名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言,“如果这种隐藏被忽略了,放过了,显现又怎么能发生呢?”这句话恰恰用来说明诗人雪鹰诗中那些隐喻背后的意义,如果我们在阅读诗歌的过程中忽略了这些关键词,那么诗人内心的疼痛和冤情又怎么能显现出来呢?只有通过这种去蔽的方式,才能让我们明白诗人想干什么,在干什么。

三、入骨的疼痛不止于表象

一个人的疼痛必然有其因。日常情况下的疼痛多半是肉体的创伤产生的表象感觉,而诗人的疼痛多半具备了肉体的疼痛基础,然后逐一升华为痛感(精神意义上的疼痛),这便是灵与肉的一种直白体现。这种双重疼痛来源于诗人独特地经历与感受,有所历才有所悟,只有如履薄冰之后才会撕心裂肺,痛定思痛。雪鹰的疼痛来自于岁月的折磨,社会的非正义,人性的丑陋,人生历经沧桑巨变之后,才有了切肤之感。

“印章盖进了骨头”这种疼痛已经深入骨头,渗出了鲜红血液,让人从内而外都会有一种痛感。“今夜的暴雨像一个人的哭”这委屈的泪水,是内心的无助之痛,以至于最后的水都成了红色,无法分清是血液还是朱砂。“我们将先后消失于一场白霜/......最后物化的洗礼”、“良心摊开在烈日下曝晒/......星星点点的道义,是烧饼上那几粒/惹眼的芝麻”当心中最后一点念想消失殆尽,良心被曝晒,连最后一点道义都微不足道的时候,这绝望已经到了一种境地,这种绝望是精神的折磨,是凌驾于肉体之上的入骨、入心之痛。“四十年里我没有学会隐藏/让自己的扇叶愚蠢地/在人眼前转悠/没有人会在意你的磨损与消耗”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诗人就是如此,他坦承自己不会隐藏自己,一旦一个人没有了隐藏之心,他就会将自己的全部一展无余,那么裸露者自然会成为受害者。当一个人沦为一种工具,成为政治或者其他的牺牲品的时候,内心有一种懊恼之痛,这种痛是痛定思痛。“我无动于衷/旁观了痛苦如何/耗尽生命的最后挣扎”亲眼目睹将死者的痛苦,这种来于他者的苦痛,让诗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种疼痛不亚于自身的肉体之痛,甚至有可能给自己的精神带来创伤,特别是在当时、当地那紧张压抑的环境内,“自我”与“他者”几乎在灵魂上是不相排斥的。

“而我,只能在这里想着/前世最后的惨状和今生刚到的不幸/让悲伤与无奈一代代/繁衍”面对着诗人所处的环境,让诗人开始对比、联想,把一切与命运关联的物集会在一起,于是产生了一种悲天悯人的疼痛。这种痛感是诗人个体运思的结果,只有肯思考的人才可能会把这命运与前世今生相连,而后进一步拓展到代代繁衍,苦难的延续就像写好的剧本一样,只需要演员去诠释罢了。无论是绝望、恐惧、无奈,还是压抑与憎恶,都将疼痛流入骨子,进而演化成一种内心世界的折磨,让诗人坠入痛苦的深渊,这激起的涟漪足以让读者感到疼痛了。

最后诗人用“那颗失血的头颅/献给夏天的灵位/祭奠它曾经的繁华与虚无”来表达对重生的渴望,也渲染出诗人的期待之痛。这种疼痛是先由外而内,后由内而外,鲁迅先生《药》中那颗头颅何尝不是诗人所历之头颅,那蘸血的馒头何尝不是雪鹰笔下的人性之恶,还有这祭礼都带着死亡的锁链,随逝去的魂灵一起化作虚无。在由实入虚的过程中,疼痛一直伴随左右,化作一种无形的羁绊,将永远伴随着诗人,与诗人的自我救赎一道成为永世之痛。

一首诗能带给我们生命的痛感,让读者陷入诗人所规划的“局”中,产生共鸣,与诗人一起承受那入骨的疼痛,我想这首诗算得上成功了。当我们真正的去品味一首诗的时候,发现了诗人的着笔之处,那么也就明白了诗人的写作指向,我觉得可以定义为主观意义上的一首好诗了。那么这首好诗也就给我们以反思,我深信诗人雪鹰绝不是为了个体抒情而将自己这段惨痛的经历写于纸上,他更多的是在追寻真理,实在寻找一个通往公平正义的路径。这恰恰就是个体经验写作的一种外延,以个体为出发点,把普世思想融入诗歌之内,让本来独具个体特色的经验转化为一种可供世人思考的共性之维。这种外延也展示了诗人的胸怀和气度,也是诗人的一种自我超越。

《夏祭》这首长诗意蕴丰富,内容包罗万象,不失为一首优秀的长诗。这首诗之于我们意味着体验,意味着规避,意味着反诘。体验是随诗人一起,与命运抗争,与苦难搏斗,与黑暗为伴,与疼痛为伍,与罪恶为敌;规避是领悟诗人之苦难、弯路、教训,从而规避风险,用新策略来对抗邪恶势力;反诘是一种追问,对发生如此事件的追问与反思,也是诗人之难的反思。这大概就是我在文首想要思考的问题,到了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这个是属于诗人雪鹰给我的答案,也是自我寻找的答案。这些答案也许并不是诗人自己想要给我们的,而是他那紧凑的、令人窒息的语言直接告诉我们的。

由是观之,我个人认为诗人雪鹰是一位诗歌的卫道士,他在用生命写诗,用苦难谱写一曲动人之歌。他对语言的把握恰到好处,对意象的运用自然合理,对意境的铺陈高远深邃,值得我们学习与深思。他就像一位诗歌精灵,在诗歌的黑森林里自由的穿行,用自己的手中之笔为诗歌布道,乐此不彼。
 
参考文献:
[1](德)海德格尔,孙周兴译.《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汪子嵩.《希腊哲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3]李安伟.《海德格尔哲学视阈下策兰诗的阐释》[D].东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6,05.
[4]雪鹰.《白露之下》[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2016年4月28日,于吉林长春
 
 
 
敬笃:原名李安伟,西方哲学研究生。青年诗人、诗评人、译者,某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年诗歌学会理事、永城市诗歌学会理事、上海文艺网执行副总编、吉林诗歌网主编。曾主编、参与编辑民刊多种,现主编《吉林诗聚》。作品曾在《诗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诗歌周刊》、《诗》、《中国诗》、《忘忧草》、《湖州晚报》等诗歌刊物发表,入选《年度最佳诗歌》、《中国诗歌年选》、《中国高校文学排行榜·诗歌卷》、《东三省诗歌年鉴》、《马新朝研究》。曾获第二十九届、第三十一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歌奖,第四届思语诗歌邀请赛二等奖、长春市诗歌、散文大赛二等奖。著有长篇小说《青春过往的流放》、诗集《夜半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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