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悔恨(组诗)

作者: 2016年06月26日10:37 浏览:1004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人间悔恨(组诗)



镜中的父亲

镜中的父亲像一座小山
低矮、崎岖、布满褶皱

很容易让我看到他的两个名字
一个叫河州,一个叫拉萨
一个用来祈祷,一个用来生存

二十多年来,我活过的这些日子
从没有见他掉过一颗眼泪
此时,鞋面接住的,被猜测成雨水

我们紧紧的靠着,我又比他高了十几公分
祖母的突然离去,让他的石头碎了一半
干瘦如一只被偷猎者追了许久的藏羚羊

两个男人从未如此邻近
他说,再也打不通阿妈的电话
他说,儿子长大老子不行了

这一切让我怨恨自己的
怨恨,我存在心里。我没出生时离家,
直到我学会走路,才回来的父亲

一生奔波于永远都不想再去的城市
活生生把十四岁的少年熬成了雪山
关于那里,他没有说过天空和牛羊
只把一张张化验单带回家

他准备再次从镜中离去
我跟随他的脚步,却被镜中的一只手拉回
我转身,自己照出了父亲,真实的他越行越远
爱苍老的岁月,爱暮色、爱晚风

2016.4.10


小回忆
——致母亲

清晨有钟声,我们告别父亲后
地平线延伸过来,我的眼角触到源头。
车速很快,不一会就远远的抛掉了故乡
河州,前二十年让我嘟囔粗俗的名词开始模糊
发散出失败者,我这个写失败最好的人

还有可能是逃亡,陷入不存在经验的秘境
我们逐渐遗忘,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
身后的松树愈发坚硬,抵抗风吹的角度
尤其是一串串隧道,空寂,夹杂一束火光
格外伤感。象蒸笼里的活包子,机灵地期待被吃上

记得前些天,我们过早地喝了热牛奶
在胃里翻腾的,是旧日挥之不去的味道
还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
路为何是直的,为何常常在山中

多半时间,我都靠着她的肩膀,
她反复揉着眼睛,“谁让你跑那么远”
我隐约听得到,眩晕中克制即将倾泻的
故事,被藏进最容易遗忘的回忆里

这些年来,那些虔诚的信徒变得陌生
每天夜里,我只会记得我们曾经在清晨
穿越那些崎岖、复杂的山,我对她说
“我走后,要有人敲门,别轻易开”

2016.5


小空间

整个上午,我都站在屋外
观察那对匆匆翻书的情侣。我的身后,
工地上的电钻“哒哒哒”响着
我看见男孩崭新的白衬衫和女孩的指甲油
或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开始的错误,
虚伪且冷漠。我乱入狂热的撕扯,
成长是一种疼痛。拒绝和任何人联系

女孩开了窗,递给我一本书,
他们一同走进我的神经。没有一扇门阻挡,
我穿墙而过。屋里,只有一个人
像幽灵一样飘荡。让我把书放到桌上,
用手触摸他,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
童年的动画片传输过来。时间比空间更混乱,
令我们痛苦的一生,就是接受这样一本书
走进一间屋子

2016.4


叙事:核仁

旧风扇在头顶,不停地旋转
我们八个人沉默了一会
沉默源于我们讨论起那个最沉默的
男生喜欢的女生,是否被打开过

是我犯了罪,不该与他争执
即便我看过新核桃被敲开的样子
更不该猜测全班百分之八十的女生
他义正言辞:女生哪有那么坏!

我需要再一次打破沉默
被气笑:“其实不存在坏不坏的问题,
客观上说,这是潜意识的延伸。
佛罗伊德,你知道吧?”

他的眼神本就是一种困境
我不得不拿出那本自认为理解通透的书
“洛丽塔,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恶”
他耷下脸来:这样的小黄书,我不看!

气氛很尴尬,余下的六个人一直沉默
后来我打算说透一点、说大一点
涉及五千年的性压抑史,涉及新世纪的性开放
他没有反驳,窃窃私语:我是山里长大的

这句话让我突然很想家
我想起那个小城,大雪纷飞
在凌晨五点,我听着一曲《南方姑娘》
穿过街道。那时候很冷,我穿的很薄
感觉跟现在吹风扇一样

他把我从回忆中打醒
没有正眼看我
“我去好好洗个澡,你好好想想”
洗漱间响起了水声,他的手机震动着
出现一行字:要是我不干净,你能接受吗?

2016.4


叙事:少女婚礼

这是应当开心的日子,但她许久没笑出来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要走进一所红房子
如同她的母亲,一生中只有今天受到关注
此后几十年,成为生活的路人乙
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鸡毛蒜皮,一一倾泻下来
我肯定她未曾触及最深处,幼小的心
只回荡陌生的恐惧。在空房,沉默三天
我是走进去的第一人。她向我诉说恐惧,
我没有同情,觉得自己爱上了这双眼睛。
但我同样不能爱,只能想小时候的黄昏,
暗淡的街灯下,我们一起跳皮筋
“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从来没有人能数完,从来没有人想过句号
画在少年的尾巴上。今天是最后一笔
她穿上婚纱、画睫毛、涂口红,刺眼的红色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一股脑丢在了鞭炮里,
炸裂的回忆,碎满了老街。
迎亲队伍进门,把我挤在最边缘,浓缩
成了一颗喜糖,含在我自己嘴里。
她一直看我,薄薄的红头巾藏着
我的表姐,如这小城里大多数的女人,藏起来
记得上学时,她从不让人欺负我,而今我却挡不住
那座城,坐着那个见过她三面的男人
她要拥抱接吻生孩子,她要做饭洗衣照顾老人,
永远不抬头。她像我的祖母、舅母、姑母,
她更像我的母亲,再也不问为何嫁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唯一留下的眼神被挤进人群中,逐渐模糊
铁做的门,被一个个男人,重重地关上

2016.3


迟到的春天

已压缩变形的季节来临,
我许久不写诗,总会被凌冽的风叫醒。
那时我们即将分离,三奶奶的脸上放满水,
未流出征兆。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嬉笑、好奇、摸索、泪眼朦胧
餐桌上,奶奶和三奶奶各吃了一串羊肉,
我吃了余下的全部。她们说,肉烤的真香
她们谈起五十年代,爷爷和三爷爷的裤子打满补丁
挡不住爱干净的年轻心灵。她们年少时,
根本不懂爱情,未曾见面就托付了一生
再谈及六十年代的下乡、三年自然灾害
她们说人活着不容易,一辈子过得就像一早上,
没有特殊的气氛。我给她们倒上茶,
发散出来的喜悦将我紧紧围住
母亲对我说了一次又一次,趁着“活”
多多相互见面,我在犹豫与不耐烦中自我救赎。
快要告别的时候,奶奶抓着三奶奶的手不放
“明天谁要先走,不知道,我们在这多说会话”
索要此生所犯的罪愆,互致祝福与原谅
是的,谁都不知道,我们又匆匆分开
最难以想到的是,我们过早的说出了结局
一个多雨的日子,哥哥告诉我,
三奶奶走了十几天。还说一直没有告诉奶奶

2016.3.20


捏食物的人

夜晚变得反常。妻子已经睡过去很久,
躺在令他饱受摧残的床上,想起年轻的时候
曾有一个年轻貌美又性感的女孩,爱上他
腼腆而消瘦的岁月。很幸运,
她此刻躺在他身旁,不幸的是,她共度了
那些苦难:看病、房债、生孩子
花光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年龄
男人在消耗时间,女人却在消耗青春
那些匆忙又悲惨的日子,他养成捏食物的毛病
这样的动作能让他感受命运,握紧在手里
吃馒头捏瘪了吃,吃饭也要捏着碗
今夜,他久久未眠,回忆这些心酸的往事
就像是一种祭奠。当一切过去,他们也就老了
他冷峻苍老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那只蚊子,
究竟能不能飞出去?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心脏瞬间开始抽搐,像锥子扎上,进而转动
他慌乱地爬下床,翻抽屉里的药
一个人可以习惯世上存在的事,比如吃药,比如捏食物
第二天早上,妻子被重重撞到窗户上的蚊子惊醒
她发现自己的男人躺在地上,没有呼吸
他的左手捏瘪了药瓶,杯子被摔碎,
水洒了一地。她欲哭无泪,看着窗户外同样死去的
一只蚊子。始终没明白,
他最后的动作,是挣扎还是习惯

2016.5


少年事

一只玻璃球滑到手里,他开始像
琥珀,钻到里面醒着,经过
许多年。高高被抛起的,一定刺眼
他挡住脸,我没看到悄然而逝的
小物件。动作逐渐僵硬,我说他
蹲下时,每一刻都成了待剪辑的胶片,
缺乏连续的理由。他的头发,凌乱,
像率先枯萎的花,急于结果。我们互相慰藉,
渡过光阴就是渡过十指相扣的温度
他牵着另一只风筝,天空愈发空旷
被吹着的我,有时消失,有时摇晃
在看到脚下的马路上,他朝前
迈出的脚步,从不停歇。但我们究竟有没有
在动?这令气氛瞬间严肃,凝成一块玻璃
掉到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


老猫之死

过完节的第二天,雪渐渐变大
那是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的生日,它的祭日
老猫穷尽毕生的力气叫醒我,
仿佛此生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它没有再舔我,多病的日子,
眼睛凹陷,灰黑色的毛掉落大半
一切都是光秃秃的。它盯着我,等待
一个命令。我不敢说话,半晌才发问:
你去哪里?说完我就发觉,
剩下的活的日子,我要为此后悔,
命运随即重合。预言成真,它转过身,
眼中的光瞬间熄灭,竖立的耳朵耷拉下来
向门外走去,前半生,我的门紧闭
此刻在缓慢打开。路上,它踩下的每一步
仿佛都在生根发芽。一阵风从门缝中飘进,
它仅有的一点毛被吹光
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浮在空中
尾巴上的没有脱落,像一棵古老的松树
一只脚迈过门槛,它没来得及抽另一只
便倒下。我匆忙跑过去,身子开始冰凉
院子里,我用手刨了一个坑
土和尸体,几分钟就已分不清
我一把把将土撒在它身上,雪混合落入
每一次触碰,声音都重重砸在我心上
肉体紧贴土和雪,以及在土外面、里面的人
爱着、活着,偶尔死去

2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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