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对手

英雄怕史诗
史诗怕时间
时间怕金字塔
——埃及古歌

引章

击溃对手为下
制肘对手为中
强大对手为上

1

我对面永远站着一个人
像一堵墙站在我对面
在今世与来生之间
在我的存在与他的存在之间
在天地之间
在山水之间
在白昼与黑夜之间
在敌友之间
在生死之间

有时，这个人会变成两个人
或者三个人，或者一群人
在力量对比之间
在精神对抗之间
在血腥味与玫瑰花之间
我同样是两个人
或者三个人，或者一群人

2

手段相似如刀刃！
我惊悚于面对吗，还是惊悚于这个人
我知道：他也有同样的惊悚
两个不曾谋面的人
两个想法一致的人
两个猜透了对方的人
两个用对视取代对话的人
在同一条直线上
我进他退，他进我退
或者，我们是旷世的现实
或者，我们是未来的旷世

3

自贯穿战争伦理的黄昏沉没之后
一种绝望的情绪便从我的双足
自下而上地飞速生长
它穿越了我的小腿和大腿
它穿越了我的腹腔
它穿越了我的内脏
它穿越了我的骨骼和骨髓
它试图一鼓作气穿越我的心脏
但是，我扼住了它

我们同时同步到达了同样的位置
心力之战止于智

4

这是彼此的不战之战
这是彼此的不伤之伤
这是彼此的不和之和

从此我们不敢站立
从此我们不敢行走
从此我们不敢说话
从此我们不敢睡觉
从此我们不敢挣扎
从此我们不敢思考
从此我们不敢让耳朵正常耸起
从此我们不敢让眼睛自由飞翔
从此我们不敢在阳光下
干任何一件事

我们甚至不敢认为自己
活着

5

这时候一切都是倒置的
历史在宇宙间穿行
时间在峡谷中沉睡
大地爬上天幕
人间布满流星
太阳与月亮在同一条江河里
发出与水流拼命冲撞的声响

一切都在动，我们是静止的
一切都在变，我们是静止的
厮杀四起，我们是静止的
颂歌如潮，我们是静止的

6

最为痛苦的感觉
是没有感觉

此时此刻，任何光彩夺目的姓名
无论是最初的情人
还是最后的英雄
都显得毫无意义

7

生命注定会消亡
记住一个人的名字
那怕是微不足道的
那怕是与我毫无关系的
最终都会让我的大脑
沉重得永远抬不起来

而情人，那时将从我身边
挺着她锋利无比的乳房
招摇过市，匆匆远行
我发现她裙下的新人
与我丝毫也没有共同之处
他叼着一支烟
眼睛里布满蓝色的痛苦

8

只有英雄与女人
曾经统治过我的生命
英雄给过我野心
女人给过我欲望
这一切，构成了一部
男人史

男人的历史
是由一连串失败构成的
正如女人的历史
由一连串爱情构成一样

英雄的历史也不例外
有所不同的是
英雄比我多了一次胜利
女人比我少了一次失败

9

死亡之可怕在于预感
提前知道了死亡将至
然而死亡，原本是一种
最为轻松的命运出口

活着，就意味着还在挣扎中
灵魂四处游走
身躯变得麻木而僵死
思想的利器处处碰壁
死亡像一条饥饿的疯狗
与人类前行的脚步
永远都只有一步之遥

10

但是我必须活下去
生命的顽强与脆弱
也站在同一条直线上
像对手之间，彼此共同进退
生命唯一无法把握的
是什么时候存在
什么时候不存在
生命唯一能够选择的
也正是这些

在这一点上
生命的存亡形式
与预感是相同的
预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
当我们需要它时
根本找不到它

11

命运打磨人类的耐性
也聚集人类破坏的能量
当然也包括人类种种
顽固的小毛病
试如大声喧哗
试如当众吸烟
试如乱扔垃圾
试如随地吐痰
试如不守时
试如不刷牙
以及随时随地
都可能撒谎等等

12

美德与缺德是一对亲兄弟
就像我与我的对手
我们相生相克
我们同族同宗
我们不共戴天
我们珠联壁合
互为对手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如同伤疤与勋章一样
不可分割

13

不君不臣不忠不义者不配为对手
不男不女不阴不阳者不配为对手
专横跋扈自命不凡者不配为对手
好高骛远花拳绣腿者不配为对手
孤芳自赏舞姿弄首者不配为对手
血气方刚有勇无谋者不配为对手
见风使舵隔岸观火者不配为对手
品行不端五官不正者不配为对手
大腹便便小肚鸡肠者不配为对手
东邪西毒南腔北调者不配为对手
利欲熏心鼠目寸光者不配为对手
纸醉金迷玩物丧志者不配为对手
忍辱负重甘居人下者不配为对手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者不配为对手
不敢越雷池半步者不配为对手
不敢上房揭瓦者不配为对手
半生不熟者不配为对手
不明智者不配为对手
不作为者不配为对手
存反骨者不配为对手
三只手者不配为对手
小人不配为对手
懦夫不配为对手
不以对手为业者
不配为对手

14

对手来自四面八方的任何一方
他或在明处或在暗处
或在正面或在背面
或在地下或在空中
或30度角或45度角
或摄氏零度上或摄氏零度下
或激光制导或红外遥控
或体力或智力
或物质或精神
或传统或前卫
或古典或现代

他或击鼓宣战或突然起兵
他或尖兵突击或布阵城池
他或黑或红
他或冰或火
或声波或气流
或雷霆或闪电
或台风或暴雨

15

他像独来独往的蛇
身披四季迷彩
胸怀辽阔山河

蛇，唯有攻击
才能无足而立
柔韧，吞吐天下冷暖
冬眠，蛰伏着下一次杀机

16

他像君临天下的鹰
卓尔不群的盘旋
不断扩张着它的胃口
视野，以及飞翔的版图

鹰的出击
本质上不是为了果腹
鹰是天生的舞者
每一次俯冲都与众不同

17

他像大智若愚的蜘蛛
八眼贼亮，黑腹剧毒
谁都无法逃脱它的天罗地网

盖世无双是一把双刃剑
蜘蛛最经典的一击
是将自己射进配偶口中

18

他像嗅觉敏锐的猎犬
不露声色，彬彬有礼
具备与它的猎物同样的警觉

猎犬一旦夹起尾巴
将是闪电般的一剑封喉

19

他像披星戴月的狐狸
无论偷袭是否得手
它绝对不会将身体的气味
遗留在对方的领地

20

他像占山为王的雄狮
长鬃为旗，巨吼为令

连最解风情的母狮
也无法消化
它的孤独

21

对手总是比我高明
这是因为对手总是比我勤奋

我的一举一动
曾引起对手极度的亢奋
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他知道我来自何处
他清楚我的底细
他熟知我的套路
他了解我的弱点
他精通我的致命穴
他敬畏我的杀手锏

他苛刻地挑剔我
他暗暗地欣赏我
他彻头彻尾地模仿我

我跌倒了
对手激励我爬起来
我睡觉了
对手教会我睁开一只眼

22

对手都是亡命之徒
每一击都倾其全力
足以毙命

对手都是自由战士
神出鬼没，一骑绝尘

对手都是行动主义者
善于伺机出拳
不屑屏息防守

对手都是完美主义者
南拳北腿，北棍南刀
招数不断创新
先发制胜，一击名天下

23

高手交战在高处亮剑
俗手交手在低处较力
黑手善术，当我转身离去时
他才出招

24

高手一生只出一招
那是用生命捍卫尊严
俗手最终只剩一招
那是用性命狂赌输赢

对手最惧怕的是
你永远不出手
不出手就不会犯错误
对手就永远没有机会

25

被对手小瞧是可耻的
对手的蔑视
会让我名誉扫地
我可以被对手打败
我可以被对手消灭
但不能被对手视而不见

不管何时何地
只要提起我的鼎鼎大名
一股寒气就将自上而下
洞穿对手的神经系统
我的存在让对手肃然起敬
刻骨铭心

26

对手与对手是利益天敌
我们毗邻而居
像沙漠深处的两棵树
扎根，为了立于不败
躬身，则为了让对手
露出锋芒

27

对手与对手是精神恋人
我与对手之间的默契
我与对手之间的互动响应
已经远远超越了
与朋友之间的友情

朋友是轿子
抬举你
对手是镜子
矫正你
朋友关注你的前程
只有对手才真正关心你的才智

28

对手是可靠的
他们每时每刻
都在为我的不断强大
而强大着自己

友情是善变的
我一旦不再强大
最终的结局便是
友谊成为历史
利益地久天长

29

人类成长的道路
不外乎两种
一种来自肯定之快感
天道有常，那是母乳的力量
一种来自否定之痛感
物竞天择，那是自然的法则

30

大悲与大喜，构成生命的两极
太阳下的对手游戏
虔诚又刺激
未来的道路上布满玄机
谁都无法拒绝
命定的悲喜与结局

其实信命不如革命
革命意味着不认命
颠覆固有的秩序
从头再来

但人世间的事情
能有几件，可以从头再来呢

31

现在，我平静地躺在
巨大的空旷之格中
人类的渺小反衬着时间之空洞
仿佛大鸟最后的飞翔
永远无法休止，永远没有悬念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永无止境

32

绝无伦比的事物
总是在最后一刻出现
终极的决斗是意念之战
是王牌对王牌
是绝招对绝招
是共同的灭亡与新生

此时此刻，我与我的对手
手捧鲜花，面带微笑
慷慨真诚地赞美对方
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
赞美只能打动无知的人
无畏，不需要任何粉饰

33

那一刻注定要来
当一切扔下我之后
我还需要度过漫长的下午和黄昏

对手是最后离开我的
并且留下了馈赠
那是一个美丽的伤口
静静地躺在我怀中

尾章

假想的敌人站在十米开外
我说：喂
这是英雄最后的长嘶
单音节的战争礼节
世代相传

2015年6月至8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