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多好啊 用一下午的时光
　　 我聚齐了六个兄弟
　　 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
　　 就像乡下的麻雀
　　 用咳嗽声 埋怨一路汽车的臭屁
　　 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
　　 一个个不情愿地扮演着剧本之外的角色
　　 垂头丧气
　　 
　　 我相信它们从不相识
　　 却被城市诱惑的镣铐 无声地串到一起
　　 在啤酒的泡沫中
　　 他们胡乱嚷着 讨薪 爱情和美女
　　 裸露的一处处伤疤鲜亮
　　 像极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病理
　　 
　　 最后夜深了
　　 只有我一个是清醒的
　　 却愈发感到对如何帮他们
　　 讨薪回家过个好年
　　 无能为力
　　 
　　 夜 再长些吧
　　 
　　 ◎镜子
　　 
　　 有时
　　 镜子里面和镜子外面的人
　　 不一定总是一模一样
　　 就像现在 在朦胧中
　　 我就认不出了自己
　　 仿佛四十年的时光
　　 被一块冰冷的玻璃
　　 关了禁闭
　　 
　　 其实 我宁愿交还镜外的所有
　　 到镜中和你守一豆烛光
　　 一锅野菜和玉米糊糊的芳香
　　 还有你留在灶台边清脆的歌声
　　 也让我神往
　　 而不是看你蹒跚的身影
　　 无助地在村口张望
　　 
　　 母亲 我多想拉你回到镜中
　　 
　　 ◎青铜器
　　 
　　 我毫无理由地喜欢着青铜
　　 喜欢它远古的气味
　　 喜欢它慢悠悠的 温暖的反光
　　 纵使时光在她脸上
　　 长出些绿锈
　　 青铜时代的硝烟
　　 也常让我 想入非非
　　 
　　 我总在怀疑它并不锋利的刃口
　　 如何能以刀剑为旗 颠覆历史
　　 我总在想十二个铜人的泪光
　　 是否能安慰一个弱女子
　　 千里寻夫的凄凉
　　 
　　 现在 我站在博物馆中
　　 仔细地辨认着
　　 青铜器上斑驳的文字
　　 手中有按耐不住的胎动般的脉息
　　 有一瞬间我在想 如何安慰
　　 夜深人静时
　　 从史书的文字拥挤而出的
　　 千万个母亲的 忧伤
　　 
　　 ◎火车
　　 
　　 你洞穿我 或者我走进你
　　 其实都是一个躯体
　　 带着另一个躯体 前行
　　 我的手臂太短 而你从北方到南方
　　 所走过的距离又太长
　　 于是我在你不断变换的
　　 方言与空气里
　　 忧伤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
　　 买了命运最后一次的单程票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背井离乡
　　 只是为了取回
　　 比空气还轻的失望
　　 我偷偷地摸了摸
　　 缝在衣服最里层的
　　 母亲的体温
　　 默默地告诉自己
　　 
　　 咬紧牙 不绝望
　　 
　　 ◎草籽
　　 
　　 一粒草籽甜甜地睡在
　　 我折起的裤脚里
　　 打定主意跟着我
　　 浪迹天涯
　　 就像一个傻傻地托付了终身
　　 把羞涩的眼神藏在梦中的姑娘
　　 
　　 我不知道
　　 远离故乡几千里外的气候和土壤
　　 是否能把她滋养
　　 她的命运和尚未青葱的身躯
　　 扎在我暮春的手心里
　　 滚烫
　　 
　　 我第一次知道了
　　 手捧别人未知命运的
　　 沉重
　　 只能将她青葱般的指尖
　　 嫁接在我也并不强壮的草根之上
　　 我想总有一天
　　 我们会带着子子孙孙
　　 衣锦还乡
　　 
　　 ◎木棍
　　 
　　 你是生命之上的 另一种模样
　　 在你圆润光滑的目光里
　　 我找不到忧伤
　　 作为武林宗师毙敌于无形的武器
　　 我看到了你的一丝得意
　　 挟雷霆万钧 剑气如霜
　　 可这样的事
　　 毕竟千载难逢
　　 
　　 我更喜欢你的另一重身份
　　 脚蹬老人树皮般的手掌
　　 抑或街角的盲者 已无血色的指尖
　　 模仿啄木鸟的样子
　　 用被时光磨得不再锋利的钝嘴
　　 敲击石板路 柏油路
　　 灰头土脑的乡间路
　　 
　　 空空的回声里 时光早已逃走
　　 可你还是抓紧一个人的身体
　　 固执地
　　 坚持不懈地 啄着
　　 
　　 ◎鲁班
　　 
　　 当你欣喜于一把划时代的锯子
　　 在你的手中诞生的时候
　　 你不会预知它锋利的牙齿
　　 咀嚼下多少生命
　　 以至于后代所有的木匠
　　 都在喂食它
　　 
　　 一片片森林 失守
　　 一窝窝鸟兽 沦陷
　　 只有我们还嘻嘻哈哈哈地
　　 跟随在锯子的后面
　　 捡拾着什么
　　 浑然看不到鲁班嘴角的
　　 一丝疼
　　 
　　 ◎云泥
　　 
　　 直到现在 我也不知道
　　 云泥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喜欢把这个词 嵌在诗里
　　 就像佩在胸前的
　　 一块璞玉
　　 想象着泥里包块云
　　 或者云里包块泥
　　 心中莫名其妙地欢喜
　　 
　　 泥上不了天 正如云入不了地
　　 我们在红尘中走得太快
　　 灵魂就会跌倒在泥水里
　　 于是我们穿着霓裳羽衣在云端
　　 高高地飞着
　　 只有当时来不及扶起的灵魂
　　 留污泥浊水里 无声地饮泣
　　 当我们某一天 无助地求救
　　 才知道一路上
　　 可能弄丢了什么
　　 
　　 云越来越黑 泥越来越白
　　 在一场急雨中
　　 我们是否会 转回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