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风的诗集《大海上的柠檬》于2016年4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它是“中国桂冠诗丛”中的一本。这套丛书选了他70首诗做成了一本精装本。封面是一只白色线条勾勒的柠檬,有点写意味道,仿佛还能闻到它散发出的诱人芬芳……
我在读完70首诗后,看姚风写的跋,他说他邂逅了一只鸟,叫他一起飞,“我举起手,做了一个飞的姿势,果然就飞起来。飞起来的不是我,而是诗。”他又说:“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只麻雀,它飞不高,更喜欢在人间低飞”。
哈,由此他写了很多关注现实的诗。
《装满粮食的乳房》中那令人揪心的细节,“这干瘪的乳房/这丑陋的乳房/这爬满皱纹的乳房”,“在母亲远离的日子里/在弟弟饥饿的号啕中/在黄昏的逆光中/奶奶把她的乳房塞进弟弟的嘴中”,这个“粮食的乳房”有种令人战栗的美。《中国制造的十字架》,叙述了在苦逼的流水线上没日没夜作业的工人们,“怀疑上帝/但不能拒绝他的订单”为了活命,诗人思考的是“他们是否会亲吻着十字架/向上帝诉求/还是拎起卑微的生命/爬上资本家高高的楼顶”,这诗里隐藏着富士康跳楼自杀身亡者,不禁让人思索这世界是否还有仁慈的上帝?《窦团山》写了在四川江油李白曾经游过的一条河,“而现在,别说游泳,洗手怕是洗成黑手党”,叫人惊骇!窦团山有更多的和尚,“他们身穿一样的土黄僧服/笑脸相迎,好似推销员,好似佛祖的小股东”,这些现实主义诗篇反映了随着经济发展带来环境的污染、恶化与宗教信仰的崩塌等等严峻的问题,深刻切入人性的深处、社会现实的腠理,令人忧虑催人深思。另外,他还写了《上帝》、《特雷荷太太》、《自杀未遂者》、《天鹅饲养场》等,可见诗人为现实所深思、痛苦、激愤乃至绝望的心情。
一个诗人,其实他可以是几个诗人。
姚风写了不少现实主义风格的诗作,还写了一些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诗歌。譬如《情人》,写“那是我化悲痛为力量的骨灰”,在保存炉膛里的余热外,还保存着“对人世的恋恋不舍”(此句作为后面的一伏笔),它极为敏感的听觉还活着:听见“哀乐”,听见“抽泣”,听见“细微的声响”,听见荒诞的“悼词”,更听见“站在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女人的低哭”,奇迹般的“突然间,骨灰盒闪出火光/那是我化悲痛为力量/每一粒骨灰又燃烧了一回”,这是怎样一位让“我”死而复生的情人?这些超现实主义的想象,非骨灰级的情人,非用情至深者,孰能为之?
他的一首具有荒诞主义风格的《世界公民》,未见收进这本诗集,但它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诗中写了一只飞向西雅图的苍蝇,被比作“世界公民”,令人发噱,又不无荒诞:他享有特权,“时刻携带炸弹”出入关卡如入无人之境;“蒼蠅在飛旋,在我的經濟艙飛旋/然後消失了,可能去了一等艙/不一會又回來了”,他飞落在“我”打开第85页的一本书上,抑或成了“上帝的使者”?何以为证,诗人写道:“他来的时候我是一个人/他走的时候我是另一个人”,有点玄。其实一只误入北京去美国西雅图机舱里的苍蝇,做的这个美国梦也不错啊,颇具反讽的意味。这些是姚风常用的“造境”手法。
这让我想起了诗人、翻译家李笠翻译特朗斯特罗姆的一首《复调》。意象的奇诡在于修饰语的独特,以至高空鹰隼俯视与回旋,乃至静止为一颗星星,与闪光、咆哮喧豗如野马“把泡沫的/鼻息喷向海岸,并咬着自己的/海草的马勒”的大海的互为映衬,构成了精美绝伦的复调式结构,令人遐思……诗人、翻译家李笠在一次苏州的诗会上说,这诗是特朗斯特罗姆心象的所造之境。姚风的其他诗歌如《埋葬》、《陷阱》、《法国人的麦子》,亦复如斯。
他的诗歌,亦如丹青高手以心见画,一笔一画都体现出纯熟的技法。譬如《镜海》、《白夜》的映衬;《福尔马林中的孩子》、《大海为什么还在咆哮》、《装满粮食德乳房》、《上帝》、《兴华寺》的对比;《植物人》的类比;《母性》的移就;《理想》的悖谬;《阿姆斯特丹》、《和托尔加一起打猎》的荒诞;《喜欢一头畜牲》的白描;《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那片天空》、《表演之后的列宁》、《耳边风》的反讽;《芭提雅》的拟人;《大海上的柠檬》的幻象;《访洛尔迦故居》的隐喻、倒置、对比等,琳琅满目,他的技法丰富而自足。其实技法乃小道,于这些诗可见他一个真正的诗人,用这套丛书的编者、诗人沈浩波的话来说:“姚风是当代汉语诗人中很少有的,能够被称为‘文明之子’的那一种诗人。”
多年前,姚风赠我一本名叫《绝句》的诗集。其中几句“从一滴水可见到大海/在一滴水中/我打捞沉船、银币和尸体”,令我大惊失色!在《大海上的柠檬》这本诗集里,诗人姚风在创作上继续尝试进入语言内部的努力。他的第一首《鱼化石》:
向着你泪水的海
多少人去了
带着一把汤匙
我也去了
去做一条鱼
“向着你泪水的海”,以泪水修饰的海,喻海一般苦难的人世。“多少人去了”,这是不得不经受的人生啊,“带着一把汤匙”,这是不得不品尝的苦涩。而“我也去了/去做一条鱼”,而成为一条孤独的“鱼化石”,那是一种苦难得承担。亦如萨特的存在主义,自由的选择,乃是生命本质的存在。《鱼化石》意在进入“泪水的海”的语言内部,它成为经受苦难的永恒的象征,意境深邃,令人遐思……
如《透视》:“X光片放在了灯箱上/显现一排排黑色栏杆……/这里面有我所有的器官/哪怕有的/出卖了我的健康和长寿/还有悲伤,这阴影的青苔/还有愤怒,这无能的力量/还有一点点爱情……”一种进入身体内部的努力,三个“还有”的连缀,使情感体验的语言关系构成了张力,是对于自我生命的透视。
又譬如《镜子》:“树枝在镜子里摇晃/我看见了远方和风/我还看见,我的五官日渐消瘦/而孤独增长了身高/但我还没有积攒足够的孤独/还没有力量打碎镜子/找到深藏镜中的你”。于镜中所见的虚与实,继而深入镜中,莫如说深入到孤独与虚无,直至最后无力打碎镜子找到“深藏镜中的自己”,使诗思获得朝向精神未知的深度……
诗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言说。创作时诗人与语言的互寻中,诗人拙于言说时,语言以现身说法的言说,使遮蔽得以澄明与敞开。在姚风的诗歌作品里可以看到他的这些尝试。譬如《老马》,“习惯了车把式、行人和汽车/也就习惯了不再奔跑”——劳累了一天,还在“用尽力气低下头/把大车拉上斜坡”,诗人已无言,此刻语言的言说:“毛皮像一块黄昏/肮脏、松弛,已近黑夜/金属的马蹄/使没有草的路更加漫长”,敞开了诗人无言的悲悯与绝望。一首《与马里奥神父在树下小坐》,写了诗人对神父所言的不屑,“天堂,是我已被切除的器官/没有的时候,才感到它的存在/这存在隐隐作痛”,有,还是没有?“马里奥神父不知道的疼痛抚摸”,诗人在哑口无言之时,语言言说了:不是抚摸疼痛而是“疼痛抚摸”,疼痛在抚摸——世俗对于天堂的渴望,在“没有的时候才感到它的存在”的可贵。
诗作为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除了上述的风格、修辞技艺外,姚风诗的结构也颇具特色。譬如《在美术馆看见两把斧子》总写了斧子的三种用途:伐木劈柴、打家劫舍、砍头颅。之后分写了伐木工人、刽子手、斧头帮、革命者、李逵、李鬼,或者拆迁队,甚至顾城,最后特写:
昨天在MOU美术馆
我看见一把斧子
砍断了另外一把斧子的木柄
并趾高气扬地靠着墙
打量着
正在走过的我
作为一种象征,诗人在诗中以慧眼道出了“物自身”隐藏的暴力。另外他的《京都》,多用转折——连用了5个“但”或“然而”,以先分后合的叙述方式,表达了“我”为什么无法热爱日本京都,但不得不心怀敬意的复杂心绪。
他诗的结尾也颇具特色,像《圣像巡游》、《为太平煤矿死难矿工而写》、《1968年的奔跑》、《我在中国见到梦露》等,或给人以敬畏,或欲哭无泪,或对人类盲视的揭示,或表达诗人对美的憧憬,皆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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