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记

深夜，上帝饮酒。微醺时
把下酒的骨头丢向人间
掉在我们口中，变成利刃
——序

1

“好吧，讲完这个故事
我一定保持沉默”

我看着窗台的另一个自己
睡意全无。想起过往的秋天和黄昏

这是唯一可以叫我靠近的季节
像母亲的子宫，包裹孤独和我

这是一个我的两面，一个属于白天
一个属于夜晚；像我的牙齿
一个咀嚼美食，一个咀嚼身体

我不得不说，生命的坍塌
从牙齿内部开始
像叶子的腐烂始于春天

2

在去往墓地的路上，会经过苏家湾
东河西营一半的胃长在那里
我对粮食和土地心存敬畏
我也希望自己收缩锋芒
以柔软之躯去爱。但过去的二十年
想起陷粮食于不义的牙齿
我的恨便以荒滩的形式在舌苔上蔓延

我憎恨与牙齿有关的一切
比如牙龈、口腔、神经
以及神经错搭制造的疼痛
因此，作为疼痛的产物
与疼痛的制造者，我也憎恨自己
比如朗诵鲁迅时口吃的小学生
比如藏在课桌里发黄的情书
比如说着蹩脚普通话的罗锅腰
比如迟到的公交和工资
比如出租房里不息的争吵和抱怨
比如我刚写下的这行诗
和我握笔的姿势

3

必须承认，我是另一个我的敌人
甜蜜、寒冷和坚硬也是敌人
逆势而上的攀登者与滚石相遇
最后的交锋是口中含毒，碎石一地

我又一次梦到自己异化——
失败的舌尖把夜晚割伤
通往墓地的高速公路
在野草疯长的东河西营
一次次碾压麦芒上空的月亮

我想跟你坦白，这些年
我总是做同一个梦——
一只长脚的大鸟扑棱着翅膀
用吐火的眼睛盯着我
仿佛它一瞪眼就可以带走我的一生

4

真的很短，每一秒都是余生
过去这些年，我像失魂的蝙蝠
总是在万念俱灰的夜里
习惯性地撞向墙壁
吓坏别人，也吓坏自己

没有谁能帮谁，更别谈拯救
只有暴力可以对抗暴力
只有酒精可以麻醉酒精
只有拥抱死亡才能与死亡和解

若是尖针插入聪明的牙齿
必有小鬼跑出
必有前世的承诺与今生的谎言相见

被说破的《圣经》兀自沉默
唯有风从骨缝吹过
带走今夜摇摇欲坠的孤寂



5

布洛芬、甲硝锉、阿莫西林……
御林军下毒，跪倒在我的床前
今夜，我嘴角的玫瑰将次第绽放

我仿佛闻到那些娇艳的腥
从口中散开，透过窗子，飘在夜空
那些迷人的疼啊，伴随着泉水一起作响

顺口腔而下的子弹，喉咙处
遇十万残兵，爱情也发炎肿胀
不能亲吻，不能在花瓣中烧杀抢掠

没有欢乐时，我也会暂时忘记痛苦
忘记被大雨冲毁的庙宇
忘记天气预报：今夜大风（有鬼）

6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风有时候也会把埕口的盐粒
吹成人世的样子和味道

哪一个面孔是我，哪一个面孔是他
在淡水称王前，我抠起最后一枚
苦咸，塞入命中

浪潮退尽后，嘴里浸泡的石头
开始洗净、晾晒、结晶，然后
隐藏起溃烂的部分，伪装成忠诚的门神

难道不是杀手吗？
必定有称兄道弟的牛栏山在告别后
变成猛虎或狐狸

因此，今夜不宜外出
适合撒盐疗伤
适合赏月、凿木或磨刀


7

最锋利的那把挂在天上
最难拔除的那颗相距神经不过一毫米

千万之一的概率是牙龈成为深渊
万分之一的概率是舌头变成沙漠
十万分之一的概率是面部的半个世界
逐渐坍塌，河流变为臭水沟

其实，我最怕的是命中带来的东西
离开后也把我的命带走

他们不是弃儿，它们也黏连着
母亲的脐带、前世的末路穷途
它们死后也应该跟我睡在一起
在墓碑上拥有相同的名字

8

哦，上帝，谢谢你的偏爱
可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聪明人
希望也不要给我聪明而误了人生

我只是你眼中另一种形式的小丑
战战兢兢地活着，怕口中的石头崩碎
异化成群山：山中没有鸟兽、溪水
和砍柴人的回唱

偶尔会做一个美梦，醒来后
渤海湾已在床单上稀释成内陆湖泊
那些聪明的石头变成小鱼或蛇
眨眼或唇语交谈，谋划下一场侵略

9

听见过牙齿打架的声响吗
无数把刺刀在牙床上厮杀
冲锋的号角穿透头皮，惊起
咸鱼密布的水塘，恶心一地

而求和的使者已被半路截杀
只剩收魂人跪倒在供桌前
瞅着瞎眼的小鬼上蹿下跳
寻不到去路，找不回来路

山河在此刻崩裂，悲伤也暗自袭来：
每前进一步就有一千个悲剧
每后退一步就有一万个嘲讽
无法炫耀的孤独啊
成为支撑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10

聪明者误了此生。
生于黑暗，死于光明

可是我呢？咀嚼食物时
分明还有虫子在咀嚼我的身体

坍塌从那场大雪中就开始了
风一点点吹了进来

我告诫自己，再次经过苏家湾时
一定要多捡几块石头放在公墓坟

叫它们先在那里替我睡一觉
我不去，不准醒

2016年6月10日初稿
2016年8月11日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