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水（组诗）
高晶

《画春江》
并非只有江水就够了，你这位衰老的孤儿
耄耋之年，做谁的养子呢？
桐庐是江水上一只白鹭，够慢啊。淡墨潜流
澄碧江底，是不是也如四年之间的牢狱
把酒上船，酒瓶攒动，像隐居江洲的友人，
想起狱窗顶戴一轮残月——至善的狱卒
寒树、峰谷，与万古仙穹互生轩渺
幽穴至深，卜算子之声叮咚
你又是哪一处？

你曾是面壁四年的白壁，
不知如何破这乍现的自由
不知如何飞过江面的黑夜
白鹭仅仅是贴着铁笛，
与星斗摩擦的一丝大鼎之音
不知你在何处碎了酒器，
千里富春江岸，此刻是一个空瓶
秋叶将一截枯笔磨瘦，宿醉延续拂晓
大段留白，大片空灵，大幅苍茫和无用之笔
贴紧江水跳跃，水纹荡漾诱惑的漩涡，
江面白鹭闪回，高峰恒久牵引寒树，
仿若七个人互换身份周而复始
你大笑，笑这只白鹭无用地穿行四季，
江面拓印翅影
江底鱼儿皴皱，
于百米长卷交出自己

严子陵钓台下，摇晃后颤动不止
孤舟欲堕江底
一个人一生的牢狱，
被富春江水豁然卸下镣铐
白鹭飞到月光的尽处，烟尘冉冉抬头

《黄昏鱼梁渡》
乡愁都慰藉不了这个失怙的人，春深桐君山
洗米妇人教引来渡船
溯游而上，黄昏后一头水牛发出鼻音
火柴荧光，掉入汹涌而至的桐庐黛色
这是春天，万物复苏

夜市灯火，映照桐溪合流口
十里桐州九里花，高不可攀的桐君露出髭须
一朵花暗下去，木鱼钲钹的残声发出巨响
山上童子已睡，松树下难守清风
上山还是掉头离去？山峰与峭壁负势竞上
佯装沉默

这是清明，遗忘了失去荫庇又被通缉的浪子
他没有推开那扇直通江崖的门
不愿惊醒老道的噩梦
一段桐山入夜后的冒险和孤悬
就像春昼欲雨还晴的黄昏
比岸上烟火人家更温暖、单薄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清——思君入桐庐》
一钱飞来鹤（1），三钱百鸟不宿（2）水煎
宋代范井，明代水系，清代石坊，庙庵，祠堂
一只金黄皮毛的猫儿蜷缩木凳，这一切浸透药香
蜂腰女人，桥都弯沉成她颦蹙远山的眉眼

鸬鹚掠过名人碑、故人居，回落到渔民掌中
渔民数着这一年用坏的竹篙，穿坏的胶鞋
再回到富春江，
潮汐回到青山拥趸
岸回至苍老的码头
马头墙没有落下战乱的影子
百人家族持有一叶独青的血脉
我回到铁笛吹落的梅花
有多慢，骨骼于月夜长出三千诗篇的墨迹
一半义理，在纸上水复活，水滴石穿
石林在山外遮蔽的岩洞，又覆盖了时光
有多慢啊，“远山长，云山乱，晓山清”
霓虹灯照耀的江水
我听见念诵《庄子．秋水》的，
竟是一缕缕落入深山的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