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眠

作者: 2016年12月09日16:26 浏览:1380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监狱圣母院,①她让自己躺进去,
接纳我!那唯一的礼拜者。
在那里,在光洁的天花板上,
罪,就像白炽灯的钨丝,放射着耀眼的光。

我躺进她的耳朵。
一滴雨,还没落到地上,就在空中蒸发。
裸露的肩。在黑发的遮蔽下,
她的耳朵干燥,柔软,红润,还未听到爱的话语。

而我语言的舌头已舔遍生活(世界)的罅隙。

我的下一句诗套着前一句诗的后半截,
就像即将燃尽的香烟头,
毫不浪费地镶嵌在另一支烟卷里。
我用它唤醒身体有反应时才会体验到的感觉。
(人们所以一再去做重复的事情)

一块柔软的橡皮,坠落山谷,
在草丛滚动,擦拭出一座小型飞机场。
我梦见。童年的我们,在那里玩耍。
起风了,迷住了眼,她,奥菲莉亚捧起我的头,
伸出舌尖,把尘沙舔出。

黎明躺进洞口的一束光!
门推开,她正穿过走廊,闪亮,羞涩,就像新娘。

注:①“监狱圣母院”,这个意象得自法国作家菲利普·索莱尔斯《情色之花·热奈》。

西渡点评

诗总是用最经济的笔墨表达最丰富的内容,所以它常用到一些一箭双雕、一石三鸟的手段。这首诗即为一例。这首诗用一副笔墨写了两个独眠:“我”在独眠中想象“她”的独眠。第一节的“监狱圣母院”是一个浓缩、生造的短语,“监狱”和“圣母院”的结合,让这个短语有了丰富的意蕴。“监狱”联系于罪与惩罚,“圣母”联系于爱和宽恕。什么罪?宽恕什么?这里有很大的有待叙述填补的空白,然而在诗人笔下一概被省略了。这是诗的叙述的经济法。“接纳我!那唯一的礼拜者”,这一句由于未加引号,既可以理解为“她”的独白,意指“她”作为礼拜者恳求圣母的接纳,也可以指“我”作为礼拜者恳求“她”的接纳。三、四两行继续发挥“罪”的主题。在独眠的时刻,罪成为了最耀眼的光,驱逐了“她”的睡眠。

第二节转入对“我”的叙述。“我”作为礼拜者希望“她”听取“我”的祈祷,如果这样写,就只是平常的散文的表达,诗人却让“我”化身为声音直接躺进“她”的耳朵,这便是诗的表现了。这也是爱的义无反顾的献身行为的一种拟物表达。“一滴雨,还没落到地上,就在空中蒸发”:这雨滴大概就是那未被听取的声音。或者“我”就是这滴雨,在抵达前蒸发了。“还未听到爱的话语”也是双关,“她”没有听到圣母对自己的宽恕,也不曾听到“我”对“她”的祈愿。前两节分别写了“她”和“我”的独眠。

第三节单独一行,“而我语言的舌头已舔遍生活(世界)的罅隙”。这一行暗示了“我”的写作者的身份,这一身份在下一节得到进一步说明。此行也进一步加强了前两节的效果:纵令世界着迷于“我”的语言,它却无法赢得“她”的寸心。此处用“舔”字给这首诗添加了某种情色成分。下一节用香烟比喻诗句,让香烟和诗句互相说明:诗句一如香烟能够唤起身体的反应,也足以让人上瘾(“一再去做重复的事情”),而没有说出的潜台词是,它却无法打动“她”关闭的心。

第五节回溯到记忆中的童年场景,却又以“我梦见”的限定把记忆中的经验转化为当前的经验。“橡皮”指涉的童年经验是纯洁的,但是它的滚动、坠落又意味着这一经验的消逝,“小型飞机场”则提供了另一种经验起飞的跑道。“起风了”的“风”是一种象征之风,它带来第一次的心动:“她,奥菲莉亚捧起我的头,/伸出舌尖,把尘沙舔出。”爱的初体验是纯洁的,但也是这一纯洁的终结。

第四节写到黎明到来,“门推开,她正穿过走廊,闪亮,羞涩,就像新娘”。在黎明的光中,罪消失了,“她”重新变得纯洁、闪亮。这个“黎明”是两个独眠的共同结局:它既可以认为是圣母的宽恕终于抵达,赦免了“她”的罪,也可以设想为“她”终于回应了“我”的爱的祈求,应许做“我”的新娘。但是,这个场景承上一节而来,很可能仍然是“我梦见”的一个场景。这种两可的情形,增加了诗的阐释空间。

这首诗综合运用了浓缩、省略、双关、歧义等手段,把丰富的情感和经验的内容压缩在有限的篇幅内,体现了诗的简洁和含蓄的要求,而又把其中的情思表现得摇曳生姿,确为难得的好诗。大致说来,田雪封的多数诗作都具有这样的优点。事实上,田雪封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写作经验和自觉的文体追求的诗人,风格成熟,手段老到。惜乎诗界注意他的人还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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