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一个山坳覆盖一个山坳。
一座山峰吃掉另一座山峰的影子------
只有草原是文静的。文静地将草绿花红铺开。
太阳将跑过西山头了
我想起两匹马：一匹是时间的野草，一匹是
空间的马肚。
想在白云上，想在夏季的高山上安放一副马鞍
孤独地在云里奔跑。
到子夜时分就让自己跑累后死掉。
死得经典，死得醉眼迷离。
来不及看一下星斗轻盈的托盘。
 
《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她一直在一滴露珠上生活。涉世未深的词粒
滑落唇齿，眼角鴎鹭羞涩
时间的空白处越来越多，日子波澜不惊。掏不出内心的火
一列火车开过去
岁月的角落，某个星座身陷不能融化之苦。枉此一生
荒草越长越疯狂，爬出身体之外。
押注曲水流觞，吟诗，作画，大楷，饮酒
没有一件可供自己选择疼爱
一个人，有时心安理得。鸡毛蒜皮之事，婚嫁喜庆之事
有时，在内心隐隐做痛，猝不及防。
 
《虎山行》
 
三碗不过岗一直是公开的秘密
多年来我空有一身赤胆
目睹山路奋斗了一辈子，也没有隐藏住一只老虎
他们以为让一条路在拐弯处消失
或者让两座山在晨风里交叉拥抱
都是业余比赛的一部分
我追随一条路很久了，它会带我去什么地方？
草的长势超过了少女们的发育
到了小寒，树上的叶子一片片落光
希望的那只虎一直没有出现
我不愿和迎面而来的熟人谈我的去意。生活在公理想的
圈子中
我有许多怪癖，比如去摸老虎的屁股
去竹篮打水，去赶尸，去将时针拨着倒回转
雪花满径，那只虎一直没有出现
这满山的白，像易经，我丢失的良心
何时才能在画面外
画饼充饥。我在等什么？清晨就白了头的苇草
漫山遍野，和我摇摇晃晃的身体一样
朴素，收敛，又装满闪电。
 
《炼金术》
 
我经常沉浸于反复的尝试，让一粒粒词
在夜色里绽放光芒
为此，我动用毕生的精力，力求成为一名功力精湛的匠人
寻找失传已久的绝艺
贵德这片窄小的土地，让我吐蕊、扬花
骨子里的血液
已经熬成半盏灯火，微弱地照着千家万户
但我还无法满足自己
一粒粒词还滚落在地，无法像珍珠一样
串起来挂在你的颈项间，我不能像身怀绝技的匠人
站在谷地之巅傲视群雄。
那些遗失民间的匠人，那些吟断十根须的骚客
离我越来越远。
我敬佩在袖里阅兵的人，我致敬在夕阳里垂吊的人
渴望伯乐指点迷径。而黄昏隆隆来临
熔金的夕阳和把夜收藏起来的
是谁宽大的衣袖？
我空有炼金者的称号，站在黄河岸边
看风吹梨香，听涛声在水的深处
暗暗翻滚

《无语》
 
 
太阳落山时，巅上的积雪还没融化
一个人，赶着牛羊返回，草原像一盏燃着的灯
畜群相亙搀扶，走过寒冬。万物多静
余辉在天空纷纷脱下衣裳
星辰从神龛上走下来，怀抱落寞的夜——
 
人世最隐秘的幸福，我独享，它的
轮与回。
 
《短句:黑夜》
 
细碎地，将要缝合白昼的
是从遥远的昆仑之巅跌落山那边的阳光吗？
 
我凝神倾听:黑夜从远方，沙沙沙沙地赶来
月亮会跪下来，舔山脊，摸草原
偶尔会摇响帐篷檐角清脆的小铜铃铛
 
那时，背水的牧羊姑娘会返回来
那时，我会爱上这里的全部——
 
黑暗的小触角，那样柔软。我们将跳入黑夜的中心
去做藏匿的天使。
 
《蓝》
 
遥远的惊雷带来蓝。
晴天带来蓝。
乌云散开后的波浪带来蓝。
 
蓝在山顶。
蓝在天上。
蓝明亮
在青海贵德。
 
美好的不能抵达的蓝，音乐的蓝，水与生命的蓝
蓝在黄河里
舒缓，静流
站在黄河边，看河水从西天携带天空的雷霆
和天堂的宁静而来
连着我的幸福
这蓝！它劈开四周的山峰和天空------
 
像洪水，要漫上额头了
 
《李清照》
 
隔着条河，我们就老了。
散下来的青春，面对镜子，放置疼痛。
你说，旧年的荷花塘，荷花开败，男人和女人们
虚构着一场遥遥无期的大雨
白麻鸦都飞走了，芦花四散
剩下的草木
替你跪了下来，仿佛鱼尾纹，在温凉的光阴里
一阙词的上半句，卡在不可知的宿命里
我不是一介书生
夜露中，赶着你惊飞的鸥鹭行走的是谁？
 
《自画像》

身体的部分开始暴露:
驼背，鬓角白发，鱼尾纹，视力下降
身边的草原
露出褐色的土壤。土拨鼠跑来跑去
绿草和花朵只是点缀。
 
还有一些隐秘
远处雪山上常年不消的积雪
小径旁的玛尼石
山谷口被风吹动的经幡
 
 
我的失眠，安静
如钟摆，如有一把推动的力量
完好保存
中年的成熟
 
《绿绒蒿花》
 
黄色的花，跑进半山腰去了
森堡山在时间之外等人。
四千米以上，不宁静的日子夏风还在吹
花蕊的抖动经过了高寒带的天堂
如邻居，是空旷的持久的金盏的海
好久没有用比喻了
这甘冽的火焰，与山顶额头上的雪
同出一辙，活在茫茫尘间
却使万物倍加明亮
 
《一朵菊花上的修辞》
 
再点亮一朵秋天，大地上
金黄的孤独都会裸露鲜艳。——
 
一座故乡，擎着盏杯与闪电。
 
《寻墨记》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当一张纸被字占领
失去的墨纷纷脱离笔尖
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遁入自己的屋子
外边，雨注如泼。他说，泼墨挥笔，其实，泼墨的是
一双手，遒劲，有力。
多少年来，他把字玩弄成棋盘上的子，遣兵调将
寂寥的书斋空旷千年，一幅幅字，打扮成蛀虫模样
时间多么漫长，期间的危险，无人知晓。
他曾想碰死在一个字上
薄薄的，迂回的余生睨眼看他，众生相，也藏匿其中
时间一如迁徙的墨，而他逐渐成一薄纸
无形，无色。
“能人死在能耐上”，有时，他藏进字内
有时，他从字里走出来，研磨，泡笔
窗外鸟鸣浓，阳光暖
而他喜欢蹲在宣纸上
用楷书笑，用草书怒，用隶书扮鬼脸
狼毫如钢丝，他是执著的走钢丝人
隔壁那个单身女人
多少年演花旦，甩花枪
从苗条的腰身，到臃肿的大腿
没有挑到一个男人的真心。她遇到他时
他照样目不斜视，钢丝走到这种境界
 
谁有造物的雄心，谁有闲心读懂我的耐心
             
《玄铁》
 
无需借史册作证，一个朝代
被岁月手起刀落，宦官的头颅四散逃走
一片热血还像一堆野草疯狂长着
活着的说书人唾沫溅着火花与铁屑。青铜器剥落了
晨阳橘红色的皮子
哐当，哐当，火车铁轨修到了更远之处
云南，大连，威海，青藏，贵州荒芜到大雪的巅峰
我们的过去和未来都携带戾气归来
原野上，荒草掩埋了古王朝残垣的城墙
青砖城堡
风吹走大王旗上的雪粒。失去的与还未到达的
竟是一块玄铁
乌黑，沉重。具有颠覆的利刃锋利的本性。
现今，它转身成为一把精美的瑞士军刀，摆在一个果盘里
从每个清丽的早晨
割下黄昏的头颅
一粒噎在喉间的词，望着我，涨红了脸，憋屈
忘记了京城内最后打更的声音
一个太监还没来得及藏住
一盒胭脂的幽怨
死于乱马中的王，坐在城头，如坐在落凤坡那样
忧心忡忡
 
《宗日，这个小地方》
 
它，小到一个村庄，小到青草、沟壑、山坡
小到一座墓，和期间的器物，骨针。
小到风吹过岁月的历史。
小到石器时代的黄河两岸——
 
它，带来出土的骨刀，在青南的心脏上疼痛
疼痛如太阳
在人类衰朽之前，丰厚地环绕。
靠近它，就有还乡之路:那么小，如时光的缝隙
像另一个世界
耗尽众多光阴。
 
它刮着我的骨骼，绚烂的光华，从容，庄严
出土的神秘，惊奇
面对创造霞光的纪元，媲美更高处的蓝天
源头，温暖，故乡
是我感受到的另一盏灯，和它小小的火苗。
 

《鸟事》
 
作为刁民，他身无分文，却又无中生有
给虚无捏造出来一个真相
这无非是挑着两担夜色和人讨价还价
他的唇齿上没有门锁
舌头下深藏的弹簧被打开，一座空虚寂寞的城池
开了城门
直投奔梁山而去。
有人想清扫出其中隐秘的乌烟瘴气，而他在青天白日下
继续演着空城计:秀才被斩腰了
弄惊木堂的老爷要退到后院去吸食鸦片
演戏的人，上一场已斩首菜场口
后一场却扮着一个渔夫。啊呀呀
我们只能吃鱼，挑出鱼刺，鸡蛋里挑骨头
用他的话堵他的嘴。什么年代就有什么样的人
我做不了判官，也成不了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好了，虫子已爬上绿菜
店家，你为何不清洗几朵，为我们的猜拳
做上一盘好菜？
 
《对门夫妻俩的吵架声》
 
管我鸟事？不错，不管我事，无论是床头吵架床上和
还是鸡毛蒜皮有霉味
不管我事。
我仿佛在观看一个家庭的暗战。或者在窥觑
午夜出卖的灵魂，容不下一根针落地
针尖上的睡眠被失眠的人买去。对门夫妻俩同室操戈
吵架声是扩音机
从那边透到这边，像时间里发芽的草
结党营私，却反目成仇
连厚墙都拦不住了
我是如此偏执，偏偏管不住无眠和两片耳朵
夜如此深，我怎么了
竟要探到这么无聊的舔噪，并无法劝解出谁是谁非
 
《脚上的鞋》
 
一只一直老实地呆在床边等待，另一只
却不知什么原因跑到门边去了
世上不听话的东西太多了。就如现在的两只鞋
在我脚上，帮我走路
一只走得正，而另一只，在悄悄歪着
好像我的生活，需要走一些不必要的弯路。
 
《上梁山》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上梁山。上了梁山
就要是好汉，没有两刷子
你如何要打倒《水浒》中的那些鸟人
生活是无辜中的水
想过皇帝瘾的人，正在江边喊阮小二的船
正如我，用一首诗做投名状
无论你用党章怎样考研我，现在，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磨针
而你忘记了一只鱼正在清炖的命运。
 
《证词》
 
如果是一团火，它可以销毁一个人的生活
现在它成为灰烬
而历史的衣袂已无法辨别失忆前的事故。
瘫痪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半卧在木床上
阳光把这个时刻搂在怀里
并把阴影的部分往这边挪了挪。
 
 
《我，这个人》
 
 
本性慵懒，不管闲事。活了半辈子
暴露出自己的命象:无官运，不显摆。低调，悄悄裹紧自己
话语不多，不拍马屁。
所以，也一无所成。
有人在人前背后指点，却有些怪脾气:
相熟之人，口无遮拦。陌生人前一言不发。
有人说，城府太深。有人说，朽木不可雕。
我，却我行我素。
有时，也想管一些鸟事，挽回一场败局。
至今，年过不惑，还试图在脊梁上架一个琴弓:
亲人面前弹琴，厄运之前挽弓。
 
《写给八岁的女儿李傲雪》
 
黑白琴键上，你只是放下了身体
纤细的手指
摁下去，可以溢出音乐之香。有时你机械般重复动作
只是为了完成我严厉的要求。
可你的心，不在这黑白之间。
其实，生活是黑白的，你用眼睛可以看见黑夜和白昼
但人间的善恶呢？它们就藏在这缝隙间
辨别你的心为何坚硬、为何柔软
也许你太小，只是在用自己的怨气与我对抗
以为这是个绝望的时刻
而我，其实也是隐形的。此刻，只是守住了你的童年
我会中邪，会被时间往深渊里一推，就走了
你还会活在人间
反抗或者顺从。灵魂里的世界，会在一滴浪花上安身立命
也会吐出一肚子坏水。
请你藏好人生的船舵，做一座礁石吧
船来船往，每一处被浪花击打的身体
有一天会给你醍醐灌顶的魔法，为此，你会牺牲掉整个童年。
 
《你说缘》
 
你说缘，大风吹开柴门
露出晾衣架上的红肚兜。一个在远方的人
她怀念远方
你说流水
蝴蝶吹开春风
花朵扣动门环。一个人
为远方的她，认真地
写着一首诗
你说缘，虚掩之门缓缓打开
在墙的那一角，一个女孩咬着衣角
她是远方之外的远方
将镜头倒回以前
你说缘，羞涩和幸福
纷纷披散----------
 
尘世如此广阔
你有青春的清香，我有少年的骚动
尚未消失的风景
在中年，惆怅，各自一方。
 
《井底之蛙》
 
谁有穿墙术，谁就能从二月回到故乡
身体的隔壁
国家的仪仗队已经走来
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迟到的懒惰，一直追随其后
格萨尔，有山顶大风吹来的酒
和可以随时转移牧场的马队
我很想放开手脚去做，给一户牧民一个挤奶机
给另外一个牧户
给一个酥油机。
让香喷喷的生活去撬动胃，和欲望。
而他懒洋洋，身体里飞出一把斧头，劈开诙谐的生活
只是恭维地低了低头
像恭迎主子的臣民
只有屁股厥向天边------
一只井底之蛙
无法掩卷人间的将错就错。
 
《这些年》
 
这些年，诗歌写的越来越短
暮秋霜起，萧杀更多荒草，与草为邻，又虚掩扉门
一根草和一个词交换肝胆相照，又呈有缘无分
草太轻薄，词又沉重
生活过得越忙碌，思想生锈了，如枯草倒伏
日子像把磨刀石
摸着自己身体内的外乡人
外乡的雨，下到这里，也是外乡的雨
眼中储蓄了那么长时间
牦牛，绵羊，碌碌无为多年，很空的草原上
能做什么呢
怀揣的刀子越来越薄，内心的锋芒越来越弱
有时一场酒后，暴露了自己所有弱点
眼中的河水慌乱中一再决堤
霜满的生活，有时比白头的生活更愁
枯草中落日，再爱一遍
磨刀霍霍，斩愁乱如麻
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都认识，或者认识一些
都不是词的对手，也不是枯草的对手
草枯了来年再长，而岁岁年年，生死不由己
病像落日中的阴影，覆上身体
故人之情，淡如熬茶，一把牧人灶头的铜壶里
轻一声，重一声滚烫地叫
天下辽阔，人际狭窄，我比一介书生更呆
不溜须，不哈腰，不会来事
一道龙门的窄门里，进进出出
像孤品，也像这些山头的雪，被自己，小心翼翼捧着
 
《饲虎记》

研磨。画一只虎，薄薄的宣纸上
伸懒腰，舔前爪，露嶙峋的骨骼。
提笔在画的一角写下字迹潦草“虎”字
一只健壮的猫站在崖石上，呼啸山林
威风凌凌的样子，伴随一阵猛风出现。
身姿矫健，花纹金黄。
目光凌厉。
沉稳走动，身体里的火焰，随着骨骼的摆动燃烧。
它只是其中的一只
还有许多虎，会一个接一个出来。
有的慵懒，有的傲视群雄，有的占山为王。
在岩崖上，平原中，山谷中
被生活标记。
被我的虎胆饲养:贵德这么窄小
它只容许我，在一张纸上，有虎的形状，及片刻的吟啸。
风吹来，这只虎卷起身子
沙沙作响。
沙沙作响，一只虎，好像要从纸上走下来
 
《分身术》
 
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将自己整合成完整的一体
比如说身份，一个人拥有的称谓不少
我，身份证名是李元业，父母和亲戚
叫我元业，女儿叫我爸爸，妻子叫我玉玉她爸
单位同事称我李书记
这不全是我的称谓，我还曾学过医当过游医
有人称我李曼巴
有人称我诗人。这不是完整的我
我还是党员，我还是一本诗集的主人
这么多，都和我有关。
我没分身术，但它们纷涌聚集在我身上
我还在乐此不彼地活着
奔波于从这个称谓奔向那个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