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静一些 
 
如果再静一些，能听到阳光
悄悄从窗口外面进来的响声
黄麻蚊帐、粗布棉被、发黑的木床
父亲紧闭双目。输液瓶吊在床架上
如果再静一些，能听到药液
在输液管里，一滴滴滴落的声音
 
父亲轻轻呼吸着。异常响亮
偶尔咳嗽。异常响亮
平常都是这样：挑粪担水、犁田耙地
都爱咳上几下；走路、抽水烟筒
都爱咳上几下。如果再静一些
能听到烟圈碰响那些沉重日子的声音
 
但是，我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
如果再静一些，就会从眼眶中跳出
惊动悄悄进来的阳光——
这些不速之客。如果再静一些
就能听到它们爬行的声音
我看见它们，爬上了父亲的白发
爬上了父亲身上的几块补丁……  

 

哭泣的春天
 
仿佛一张巨大的网从春天
伸出的手中撒出
这丝丝线线的雨，注定我
是一尾无法逃离的鱼
 
大地空蒙。燕子是唯一轻松的歌者
它飞翔在田野之上，雨雾中的花蕾
纷纷伸长脖子。它们却聆听到了
燕子灰色的呢喃
 
一根绳子。一根绳子牵动
春天和春天凝重的诗篇
在绳子的另一端，黄牛拉着古老的木犁
以及父亲耕种岁月的一声声吆喝
 
挥动的鞭子是沉重的。一根鞭子
和一根绳子，便把沧桑岁月
牵进父亲苍老的脸庞
和他忧郁的眼睛
 
这一切是我诗篇中最动人的章节
它常常感动天际，让春天
也无边无际地哭泣
父亲啊，我懂得我和我的诗歌
都是一尾游不出你苦难海洋的鱼
 



霜降

并不仅仅是农业节气
它还是一床被子
母亲踮起脚，从土柜子最高处
把它取下，在稻草铺就的床上
把被子抚平
母亲抚平被子的手
一直抚到我的额头
粗糙、长茧，有点冰凉的暖
霜降其实饱含热泪
会让日子长出想念的白霜
还有一阵阵寒风
呼呼，呼呼，越吹越远
即使天暗下来
空空的路上
也没有人能够
再背着一床温暖的月光走回来
2015．10．22


夜

镜头里，伸手不见五指
太沉重了，谁也无法掀起那巨大的幕帘
嗖嗖的寒风也无法掀起
这时，有一张窃窃私语的床
翻云覆雨的把戏在上演
树叶落下的声响
却突然被枪声、呼号、搏杀
和被看不见的血，覆盖
这时，各种勾当还在继续，到处人影晃动
根本没有谁，想要去把黑色幕帘掀起
2015．11．15


月亮的光是借来的

月亮的光，是借来的

墙上的影子，是借来的
影子的晃动，也是从夜风那儿借来的

月亮的光
没有煤油灯明亮和温暖

今晚，是不是还可以
借给我一根火柴
              2015.12.12

 
落下来
 
他就坐在老屋的门口
天天盯着比屋子高出一半的荔枝树
目不转睛。荔枝树上的果子
被他数来数去
数来数去
终于，从绿数到红
而最红最大的那一颗
却总是挂在最高的枝头上
我，真担心它
落下来
如果当时它真的落下来
这个世界将会失去 
一个人的童年
2015．11．5


 
抵达


在树林里，在一辆
粉色的小汽车和一只
黑色的小狗旁
他和她先是牵着手
继而拥抱、亲吻
远远看过去，像只有一个人
刚刚抵达的阳光
不动声色，抚摸着两只
飞翔的蝴蝶
然后，随一朵云悄悄地溜走
这时有一阵风
轻轻拂过一树杨柳
我笑了
因为我坚信：美好的事物
总会抵达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2015.10.23
 

夜色越来越孤独
 
夜色越来越孤独。颤动着的灯光
遭遇风的戏弄，在路树下
左右摇摆，四分五裂
风的身上一定暗藏着刀，像那个人
身体里暗藏着激愤，暗藏着对抗的火
 
天空越来越低。房子没有了墙
仇恨也就没有了门，没有了窗
只有一块屋顶，一块冷冰冰的水泥板躺在废墟上
拆迁的机械还在旁边，
夜风只能让它们更加坚硬，让它们更加冰冷
 
无助的影子越拉越长。
那个拿起破碎的水泥窗花的汉子
木头一样。面对这样的夜手足无措，
多像我异乡的亲人
2014.12.10


天安门
 
不知道为什么
从南宁到北京的路上
心中总是
悬着一块石头
 
到了北京
看天安门还在
看天安门
还完整如
小学课本中的
那一座
我长呼了一口气
心中
悬着的石头
还是
落不下来



柳絮

久未谋面的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
对我说: 你好!你好！
但北京，人们都戴上口罩
大街，安静，冷……
2015.4.26


荔枝

采摘季节说过去就过去了
但漫山遍野的荔枝
丰收的果实还挂在枝头上
那些熟透的果子
一颗一颗往下掉
鲜红、刺眼,像一滴滴血
2015.7.11


@在夜里

坠入夜晚
坠入黑暗

只有在黑暗中
才能看到光的力量
2015.6.4 


 
丘陵大地（组诗）

歌声
 
我想从身体里取出歌声
从黑瓦房的课室里
把它取出来。从一块
凹凸不平的木黑板上
从一张薄薄的大白纸里
从一根树枝的敲指下
我要取出那些红色的歌谱
取出那些黑色的歌词
顺便取出墙角水井边的那棵高大的梧桐
取出还在风中以及
覆盖着大地和尘土的落叶
许多遥远的事物
已经发霉或者正在被遮蔽中烂掉
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
可谁会想到呢，现在这山坡上
只是一片废墟
只有这歌声依然保留完好
今天，我取出温暖的太阳
把它晒了一晒
它就发芽并且长出蓬勃的青草
还开出几朵耀眼的花
              

山丘
 
它们，又一次出现了
总是在我熟睡过去的时候
它们就让我看见：
那么清晰、明朗，一座又一座
这些大地的乳房，丰满的隆起，郁郁葱葱
生龙活虎的牛群
向我走来。那么亲切
我再一次确信，我和它们
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
并且，和它们一样
健康、强壮
大地乳房喷涌的乳汁
喂养着它们也喂养着我们
多年后的今天
我，依然在生命的最深处感知
这些大地蓬勃的乳房
上天无私的恩赐
还将把我以及我的牛群
一直喂养下去
一点点深深渗入
我的身体和灵魂……
 

萤火虫
 
我是多么的无知
我追赶着它们
一个又一个地把它们抓住
把它们，装进
透明的玻璃瓶子里
剥削它们的光
作为我的灯盏
当它们把破旧的书本
在黑夜里照亮
把一个又一个汉字
领进我的脑海
我节约出一天的
木松脂和竹筊
并为一个童话兴奋
在辽阔的星空下
冒出无数天真的幻想
现在，夜晚的星光
越来越少了
我想从玻璃瓶子里
放它们出来
然后，指着那些
会飞的灯火，对孩子们说：
“看，它们都是我们的朋友……”
但是，它们逃跑一般
已经飞得那么遥远
                     

小蚂蚁
 
我童年的敌人
一次次把我从草地里咬醒
把我，从朗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梦中
拖回到牛羊嘶鸣的牧场
它们的洞口四周
崭新的红土筑起的
高高的城墙
我，无法容忍的异常的雄伟
我将城墙推倒
还踩上几脚，把它彻底捣毁
让它们堵在洞里面
或者，在外面无家可归
现在，我不知道
在洞外面的那些蚂蚁
它们流浪到了哪里
但在我孤独无援的时候
偶尔也碰上一只两只
每每碰上，它们
就扑向我
扑向我的内心，嘶咬撞打
我禁不住就一阵阵
疼痛，涌起经久不息的酸楚……
                  


落日
 
他沉默着。沉默已经
让他涨红着脸
他拼命张望的目光
洒满了天空
 
但他把握不了自己
他不断往下掉
再继续往下掉的时候，
碰了一下
大伦村头那棵古榕的
枝丫
他依然没有吭声
不知道树枝碰疼了他没有
风，就吹过来了
 
风没完没了地吹
好像要把所有的乌云
都吹到他这里来
黑暗潮水般涌上来
黑暗，最后终于把他
埋葬
只有几颗星星
在村头闪烁
那是老天的眼睛
它在黑暗里洞穿一切
 
因此，他的沉落
没有让我悲伤
几声狗吠之后
我的村庄，一片宁静
                      2007、11、28


赶鸭子的人
 
长长的竹鞭子一挥，
八百里乡村就开始了歌唱
赶鸭子的人，像一个
伟大的交响乐团指挥家
那些音符，在她的指挥下
蹦蹦跳跳
除夕和新年的足音
蹦蹦跳跳，多么清晰！
她扬起鞭子，希望的音符蹦跳得更快
激越、急促，
穿透浓雾铺开的巨大幕帘
山鸟从远山的峰峦
叫醒了太阳
她左右舞动指挥棒，
适时制止那些跑调的音符
但她总是鞭长莫及，手忙脚乱。
她不知道
一个音符提高了八度，
离开了她的指挥
另一个音符翻山越岭去了远方。
一个游子
坚信，逃亡的春天
回归的心思浩浩荡荡……
                     2007、12、1


满地青
 
我，该怎么向你致敬呢？
一些人，到世界之外
寻找活着的意义时
你还在田野里
还在拼命张开怀抱
把大地越抱越紧
有时也爬上山坡或者攀上峭岩
努力逃避牛的舌头
见到风，你就点头
见到雨，你就鞠躬
所有的蚂蚁
都是你的邻居
所有的蜂蝶
都是你的朋友
我站在坡上轻轻
喊一声春夏
你就一个劲地青
又一个劲地绿
然后，哗啦啦地
向我的内心蔓延、在我的身体里生长
我卑贱的乳名“田生”
霎那间光芒万丈
并将照亮我的一生
让我，深深地感激已离去的父母
                      
 

新村
 
公路弯一下腰
村庄就出现了
你明显感觉到村庄
已经长高
你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就蔚蓝起来
白云下
燕子还没回来
可依稀听到
那些熟悉的呢喃
这个农闲时节
人们依然忙碌着
那座有一个
巨大燕窝的木房子
正被拆除
那些低矮瓦房
一间间消失
只有那绿树翠竹掩映的小洋楼
反射出耀眼的光
                   
 

爆米花
 
不需要水，哪怕
半滴也不需要
那时候，身体很瘦
但被水鼓满
有太多的汗水和泪水
流上一百个世纪
也无法流干
那时候，只需要温暖
 
只需要热量。我上山
砍回枯枝，用枯枝
生起火，生起饥饿的火、沉重的火
我不断往灶火里
添柴，让火发出呼叫
我要让火烧得更旺
让花一天时间捡来的那把谷子
在土锅里，舞蹈，笑
 
噼噼啪啪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