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保留灵性生活的记忆

作者:彭晓玲   2016年12月26日 10:34  第一财经    514    收藏

宰杀公鸡后,民间信仰中可以通鬼神的毕摩吹响牛角号,念起神秘咒语,铜铃叮当作响,现场弥漫着轻微的血腥、松木香和白酒雄烈的气息。

这场来自云南彝族的招魂仪式,被诗人于坚带到了在上海明当代美术馆举行的“大象:诗与图像诗”展览开幕式上。于坚不止一次见过招魂场面。1998年,在丽江一个纳西族山村,招魂仪式最后,东巴巫师咬着猪的尾巴旋转,一头牛突然倒下,他也感觉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出场。而对于美术馆里的招魂效果,坐在台下的于坚却很忐忑,“招魂就像屈原时代一样必须在大地上进行。在上海一个旧工厂改造的美术馆,所有来自大地的东西都被水泥钢筋浇灌。怎么招魂?”

插着彩旗的祭台背后,是于坚拍摄的120多幅摄影作品,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于坚说,他试图唤起参观者的某种记忆,重新激活人们和精神世界的超越性联系。在他看来,如果说“文革”拆迁了时间上的中国,把中国的故乡经验污名化、虚无化,这些年中国大地上以城市化名义进行的大拆大建,则在空间上摧毁了故乡,古老中国的魂正在远去。整个社会技术至上,拜物盛行,这也是三千年未有的另外一种大变局。

“比原子弹还恐怖!”接受第一财经记者专访时,外形敦实的于坚突然抛出一个夸张而闷重的比喻,让人想起他形容滇池之死的一句诗:“哦千年的湖泊之王/大地上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


滇池竟先我而死


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于坚评价他是“一个伟大的招魂的巫师”。招魂是于坚近年来经常提到的话题,也是他诗歌、纪录片、摄影创作的主题。

“我强调诗的招魂功能,是对屈原的继承。屈原诗歌中的那种招魂在云南还可以微弱地感受到。”他向记者解释。散文集《还乡的可能性》中,自幼在云南长大的于坚将那里描述为中国最原始的高原之一,大地上有种唐朝的氛围,依然还有巫师在活跃。他的外祖母,一位坚强的旧式女性,活着的时候就早早准备好寿材。小时候于坚和表哥经常坐在柚木板子上讲鬼故事。

1984年发表诗歌成名作《尚义街六号》时,和同时代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于坚受“垮掉的一代”影响很深。那时,他和云南大学一群文学青年在好朋友吴文光位于尚义街6号的家中有一个文学沙龙。他们留长发、跳迪斯科、喝酒,听披头士和鲍勃·迪伦。于坚还梦想背着吉他,约几个诗人,开着大篷车到处去朗诵自己写的“摇滚诗”,一行诗十多个字,他注入摇滚式的节奏,仿佛这样的写作才能尽情消耗年轻躁动的身体:“二十岁是一棵非常年轻的树在阳光中充血向天空喷射着绿叶/是隔着牛仔裤的千千万万次勃起是灵魂出窍的爱是狼嚎”。

时间滑到1990年代,社会经济重新走向正轨的中国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在尚义街出入的文学青年们,也有的结婚,有的成名,有的去了西部,“大家终于走散/剩下一片空地板”。也就是在1990年的一天,于坚忽然得知,滇池的水不能喝了,有毒。“轰的一声!”时隔多年,他这样仔细向第一财经记者描述当时内心受到的冲击。

“在我的故乡/人们把滇池叫做海”,早在未成名之前,于坚就为滇池写过两首诗。80年代,看似以反叛身份诗作登上诗坛的他,因为一首首描写云南大地的诗歌,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生态诗人。滇池之于他,如瓦尔登湖之于梭罗,是诗歌创作和灵魂栖息的圣地。从前在有月光的夜晚,年轻的于坚猛地跳进滇池,鱼不时会撞到他的身体。

“我少年时代从未想过滇池会死,更没有想到它会先于我而死。”于坚一直以为大地总是永恒不朽,因为从来没有在古代诗人作品里读到对自然界死亡的描写,“海枯石烂”的意思,恰恰就是强调这是不可能。也就是这一年,于坚写了一篇标题非常诗意的文章由云南一家报社发表,《滇池将先于我们死去》。文章见报后,很多人嗤之以鼻,以为他是杞人忧天。

1996年,于坚开始出国参加诗歌交流。他发现,有的外国诗人至今还住在三百多年前的老宅里。而滇池却越来越臭,越来越黑;开发商还在周边填海修起高档别墅区。是年,激愤满怀的于坚完成了他最重要的长诗《哀滇池》,这也是当代中国诗坛最有影响力的三部长诗之一。“滇池之死”对于坚影响很大。他称生命就此“停止”,此后的岁月只是往日的回忆,“我是在故乡被流放的尤利西斯。”

于坚转而思考中国文化与现代性的冲突,并关注到先秦时期古典诗歌中的招魂传统。而宋朝以后,这一宗教功能在古典诗歌中早已消失殆尽。


消失的尚义街六号


1970年代,于坚还在当工人,他记得,出昆明城几公里就能看到豹子。青年时期因为有些天生弱听,他特别想让自己的性格更“强硬”,曾经有过与豹子对视的经历。

也正是这段常年在高原阳光、丰饶大地上生活的经历,让于坚以思考很多内地作家和诗人都没有想的问题:我们所丧失的那个故乡,确实是必须被抛弃的吗?中国当代诗坛中,于坚也是少数多次公开批判和反思城市拆迁的著名诗人。两部纪录片《碧色车站》和《故乡》中都涉及拆迁话题。

《故乡》中被扩张的城市侵蚀的宏仁村,被称作昆明的江南,是个千年古村。于坚第一次骑着自行车去村子时,穿过大片稻田后看到荷塘、果树,土狗的吠声也扑面而来。进入村口,老人们闲适地晒着太阳,时间在村子里仿佛凝滞了。一切就像汪峰在《北京北京》中所唱,“我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死去”。

这样的场景,与《歌德自传》中,59岁的诗人回到儿时故乡法兰克福发现一切如故非常相似。于坚曾经也幻想,以后指着后院那棵老枇杷树告诉孙辈们,小时候他用小便浇过树根。

可是,在城市发展浪潮中不甘落伍的昆明,开始了持续多年的大拆大建。拆迁的消息传来,《故乡》镜头中一位80岁的老人被活活吓死。少年时候于坚住的那片明清街区,也在几小时内被夷为废墟,连同地名在地图上彻底消失。而中国当代诗歌史上著名的尚义街六号,那座“法国式的老房子”,也不知何时早就被拆除。

“昆明现在和上海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坐在一个全国连锁的经济酒店一楼餐厅,于坚环顾酒店标准化的装修风格,眉头紧皱,“比如过去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画栋雕梁,那是手工之城哪,现在拆得一根都没有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在他看来,拆迁固然也是人类文明进步“必要手段”,但现在的许多拆迁导致生活世界同质化,生活细节进而也消失。生活世界的同质化,必然也导致写作的同质化。“我可以肯定,在一个刚刚完工、粉刷一新的小区,是不会诞生歌德之类的人物的。这是文明史的一个普遍经验。”

现在,索性把家搬到滇池边的于坚,每天步行20分钟,去看他的“圣湖”。20多年前诗人的呼喊终于有了回响,公开资料显示,云南迄今为止在滇池治理上已累计投资超过500亿。“水比以前清了些,但毁掉的东西不会复原。”


对话于坚


第一财经:你反复说招魂,究竟想招回怎样的魂?

于坚:魂,就是有无相生的无,知白守黑的黑。拜物教的技术力量试图将一切都发展成可以量化的有。今天中国世界在技术图纸的领导下,正在摧枯拉朽似地发生一场将古代世界那种不可知的、人和神的关系摧毁的祛魅运动,这个运动比较成功辉煌。现在就是什么都是“有”。但传统中国的哲学是“有无相生”。现在谁都不再关心“无”的在场了。我们已经进入本雅明说的灵光消失的时代。灵光就是魂。

现代写作,不管是我的,还是像普鲁斯特、卡夫卡,都是对一种记忆的保留和唤起。记忆会提醒人类思考,文明究竟该走什么样的方向?难道只有西式的科技货币同质化,只有全球化吗?古代中国世界走的是诗的方向,诗意的生活是比物的占有更重要。传统中国的以诗为核心的生活世界在今天已经被物全面遮蔽起来。

我们今天的写作,想保持魅力是不可能的。只能做到的是,保留某种曾经发生过的灵性生活的记忆。真的想招魂,太浪漫。我并非浪漫主义者,我只是想在美术馆创造一个场,通过它在某种程度上唤醒记忆。


第一财经:你为什么一直关注城市拆迁?

于坚: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细节每时每秒都像流沙一样在滚滚消失的时代。细节就是人性,人生命的意义在细节中,没有细节人们无法生活。工业化程度越强的地方人们为什么会感到空虚?(因为)细节的消失导致人和人关系的平面化、同质化。

小区铁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从前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关于生活的经验、艺术全部失效。这种生活没有经验,没有记忆,没有文化。你看中国什么地方不是如此?文庙、作坊、庙会、百年老店、母亲做腐乳必需的水井都拆掉了。巴黎19世纪也拆迁,但它没有拆掉教堂,而是用现代的材料将教堂依照古老的样式建得更为坚固。


第一财经:为什么要急着把旧的东西推倒?

于坚:20世纪知识分子对中国的判断是观念的判断,(对于)五千年来中国人为什么这样生活,没有真正思考过。他们认为西方不是这样所以我们不能这样。知先行后,而不是知行合一,这种思维模式的文化非常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

比如最近我重读鲁迅小说《在酒楼上》,有了和以前不同的阅读体会。革命失败者回到老家,故乡只是一潭死水。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那样的喜悦已经在现代文学里面基本消失了,故乡成为贬义词,这是中国文明最深刻的巨变。鲁迅比较矛盾,在《社戏》中,他写的是另一个故乡。“生活在别处”,别处其实就是西方。这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思潮。

更重要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创造了唐诗宋词、画栋雕梁、四合院、小桥流水、东坡肉、腐乳、葬礼、庙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今天这些幸存的昔日的中国天堂正在成为博物馆,被人们教堂般地顶礼膜拜。旅游大军会去膜拜一座电梯吗?不会。他们今天越来越疯狂地要回到过去,过去是什么?原生态,传统,故乡。

我喜欢费孝通笔下的乡土中国,理性地分析乡土中国存在之必要。可惜后来乡土中国被否定了,现代性、城市化等时髦的外衣背后,其实都是对过去中国传统的否定。表面问题是环保、污染、拆迁,(背后)根本就是对故乡的认识是错误的。西方文化说到底是在路上的文化,它重视的来世的复活,而故乡是中国文明存在的根据。都快拆光了又来说乡愁,乡都没有了,还愁个啥?


第一财经:你一直强调文学的招魂意义,又反对城市化之下的拆迁。这样看来,你是不是个传统、恋旧的人?

于坚:我的传统和儒家的传统还不一样,我是大地的传统,生命的传统。我说的是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说汉语的人如何活着的传统。和一般怀旧和复古还不一样。怀的旧是大地。我说的故乡也与“小桥流水”不一样。故乡对我来说是文明的方向,我不认为在故乡只有黑暗和死亡。

中国已经西化,这种西化比三四十年代的观念西化更可怕,是一种物的西化、空间的西化,物质可以把身体、精神都控制起来,回到野蛮时代。我以为当今中国最大的问题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文化出了问题。礼失而求诸野,是否还能像孔子们那样求得?我很怀疑。

责任编辑:苏丰雷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诗有情兮情长存——纪念拜伦逝世200周年
  2. 赴一场橘花盛宴!中外文学大咖齐聚黄岩!
  3. 每日好诗第42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我与《诗刊》的故事”征集获奖名单公布
  5.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十辑
  6. 每日好诗第42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8. 世界读书日·《明月沧海的高蹈脚步》分享会在京成功举办
  9. 当好乡村娃的“大先生”
  10. 第422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中国作协召开党纪学习教育动员部署会暨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学习(扩大)会
  2.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3. 每日好诗第424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4. 除了诗歌美学,还应强调诗歌力学
  5. 细节是诗意生成和传达的强大动力
  6.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九辑
  7. 致敬巨匠,百年诗情!北京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今日开幕
  8.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9. 海峡两岸诗人在漳共品四月诗歌诗与城市光影——2024闽南诗歌节在闽南师范大学开幕
  10. 2024年橘花诗会诗歌征集获奖名单公示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8.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