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新春。烟花已过，繁花还在路上。

    在这个明媚的春日，在满布阳光的南窗下读天放先生的诗词，感慨良多。

    诗究竟是让人安静的，还是让人激愤的呢？这个能够扑捉到人类最微妙的情感的文学载体，总能引发人的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然而正因为这思考，人才能称作人，诗人才能是诗人。

    顾随先生说，大自然是美丽的，愁苦悲哀是痛苦的，二者是冲突的，又是调和的。能将二者调和的是诗人。

    诗就是理想与现实的磨合。思想高度再高，都超脱不了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越是孤高，越是矛盾，越是痛苦。诗，是美妙的，而人生并非想象，诗词更像是一道彩虹，横架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只不过那是一道精神的彩虹，气在，可以感受，象在，可以欣赏，然而却无法触摸，无法踏足。

    最早读到天放先生的诗并抄到了本子上的，是这首《三十三岁自题》：

大梦醒来始觉痴，春蚕丝尽化蛾时。

十年薄宦开心少，百尺高楼得月迟。

有鬼逢场同醉酒，无人喝彩独吟诗。

今宵雪地留鸿爪，冷暖情怀只自知。

    三十三岁，难得这样深刻，这样有力，仿佛能够看到一个略显孤单然而倔强的身影，满怀幽愤，在铺满月光的雪地上笃笃而行。这不就是千百年来中国诗人的一个典型的影像吗？

    读天放先生诗，感受到更多的，就是这种耿直甚至孤傲，绝决然而高昂，幽默不乏自嘲，流美而又温情。诗之为诗，大约就是因为有这么一种气在。

一、崚嶒骨气发忧患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流传千古的诗，不惟语言美丽，更在于精神强劲。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来源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患意识，是几千年来同诗句一起流传下来的这副凛然傲骨。

    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多的诗人选择了风花雪月，选择了消极避世，天放先生没有。在《奉和北京孔凡章先生丁丑迎春曲十章》《奉和北京孔凡章先生戊寅迎春曲三章》这些诗里，最见性情，每有警句。“为民做主常惭少，替国分忧每恨多。”心忧天下，大道在此。“笔如剑处挥长策，鱼化龙时起巨澜。”鲲鹏之志，气压北海。

    其他，如“登堂入室难称主，画壁好龙徒有名。价值依然争普世，民心端的费经营。”（五四运动九十周年感赋）。意味深刻，苦心一片。“乾坤不管谁人主，社稷还须我辈忧。”（烈士陵园二首之一）。拳拳之心，呼之欲出。“默默低头独自芳，星光暗淡晚风凉。金黄一朵开无主，再向何方逐太阳。”（郊外夜见葵花）。纵使夜间迷失了方向，依然在彷徨中求索，这颗心永如金子一般纯净灿烂。这也是自古至今诗人一脉相传，最可宝贵的东西。

二、纵横意气是担当

    诗写到现在至少三千年了，其势或急或缓，或盛或弱，但绝未中断。诗的发展，一是历史使然，二是规律使然，三是心灵使然。在经过曲折反复之后，必将归于本真，归于传统。时人每叹诗道之不传也久矣，却少有发声和作为。

    天放先生诗肩虽瘦，却力抗千均。“斯文一脉越千年，唐宋风流赖我传。”（封龙诗社成立感赋）。言语铿锵，掷地有声。“每传薪火留诗种，时放心花出眼神。”（生日有题时年五二）。赤心一片，令人钦佩。“千年韵律又高扬，风雅直须追盛唐。圭臬犹存宗李杜，藩篱已破越苏黄。补天手段出柔翰，砭世诗签入锦囊。今日相逢人未老，断弦重续奏宫商。”（赠诗友）。格调高昂，何等自信。正是“非图名立唯求道，为使薪传宁做师。敢与王侯争不朽，他凭纱帽我凭诗。”（和曹长河先生新得弟子数人感赋并寄江南雨、酒风石雨先生）。

    这不是自负，不是狂言，也不是故作高调，而是一种自觉的担当。“拱背六朝成鼻祖，弯腰千载托儿孙。”（游赵州桥有题）。忍辱负重，不辞劳苦。桥哉？人哉？“横空日月两孤轮，长转何辞苦与辛。大地作庄谁作客？青天称帝我称臣。敢将正气冲牛斗，便引清流自圣人。共沐春风二三子，此身虽贱贵斯民。”（辛卯本命年天影兄作花甲诗邀天衣兄及天放相和步韵一首）。气冲牛斗，舍我其谁，何等气魄。“偶向云边伸一爪，即教天下别三冬。”（封龙诗社社课咏龙抬头）。更是被熊东遨先生评为豪雄之作。

    “万事而今冷眼看，繁华阅尽岁将寒。且从杯底留孤影，不向人前说旧欢。案摆奇书如对友，诗成佳句抵升官。心头偶热青春血，却恐横流到笔端。”（己丑岁末感怀兼作自寿）。即使年过不惑，万事随缘，却依然有热血涌动，挥之不去的依然是书生意气，家国情怀。

三、氤氲灵气因觉悟

    “神以知来，智以藏往。”一个真正的诗人，必具一双慧眼。看得透自己，看得透人生，看得透轮回，看得透大千世界，摄广大而入精微。诗词确实是拈花微笑的艺术感受，是用生命来滋养的，同时也在滋养着我们的生命，由是生发出灵性和灵气。

    “真如了了传无迹，般若空空印有痕。但见心花拈一笑，已将意树种千根。”（题新建谛音寺玉佛殿赠陈泉洲居士）。佛法大约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方便法门，你那里拈花一笑，我这里已是满座春风。“无边苦海有谁饶，彼岸唯存路一条。渡马渡驴还渡我，赵州塔对赵州桥。”（柏林禅寺问禅寮拜访净慧大师有题十首之八）。真是觉悟，真是直接，渡马渡驴是佛家用语，拿来用毫不粘滞，赵州塔对赵州桥，叠用两个赵州，暗含了许多的人事和道理，信息量巨大。

    天放先生的诗更多的是对人生的体悟和感受。如这首脍炙人口的《近视感悟》：“诗书读破识亏盈，世相皆随视野更。美丑原来无定义，是非从此不分明。鬓边积雪方知道，雾里看花别有情。莫谓浮云遮望眼，浮云已自眼中生。”“美丑原来无定义，是非从此不分明。”真是有力，真是大气。“莫谓浮云遮望眼，浮云已自眼中生。”向内反省，是大彻大悟了。

    还有“游人只道红颜好，不见微酸已上心。”（咏梅并赠梅女士）。推己及人，明心见性。“凡尘不染缘风扫，溪水常流赖雨添。”(苍岩山即兴)。自然天成，生机无限。“栽花乏术还栽草，做马无缘便做牛。”（四十岁自题）。对仗巧妙，意味深长。

四、连绵才气乃多情

    郁达夫诗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天下文章无外乎情，诗词尤其。其动人处，也正在于美的表达，心的呼应。天放先生也不例外，除了家国情怀，于芳草美人也留下了许多美丽的句子，更见才情。

    “不负诗狂并酒狂，十年磨剑未烧香。抬头但见云遮月，转眼频惊狗跳墙。宠雀音娇金挂树，美人恩断阮羞囊。从今收拾真情性，懒向红尘送药方。”（遣兴）。诗写于1993年，其时年方三十，正是诗狂并酒狂的年代，真情性表露无遗。“春风欲试闲心力，吹折堤花一两枝。”（西湖绝句）。1988年的句子，当时更年轻，陌上花开，春风欲试，足见风致。

    天放与夫人董教授一见钟情，由此生出许多故事，也就写下了许多诗篇。“一见钟情二十年，珠联璧合结良缘。临风执手如仙侣，举案齐眉胜古贤。已自杯盘知底细，每从诗句解缠绵。今宵重对秋波目，捧出心花别样鲜。”（瓷婚）。“已自杯盘知底细，每从诗句解缠绵。”一则杯盘家居生活，一则诗句精神食粮，两相对照，更见深情。“奔波日夜抛心力，只为求生计。贤妻何苦怨难平，最怕手机响起彩铃声。”……一组《虞美人 晚归检讨书》写出了日常，尤其是口语入词，明白易懂，生动形象，令人忍俊不禁。“出行风雨每相随，助我追星快若飞。别有功勋凭铁骨，曾经载得美人归。”（自行车效力三十周年表彰书）。依旧日常，依旧平凡，却可从中看到潇洒的身影，品到岁月的温情。“常将珠玉口中含，漫吐锦丝如老蚕。眼里景通心底事，等闲拈出即诗篇。”（与英儿论写诗二首之一）。正是诗人生活写照。

    天放本名郭庆华，师从叶嘉莹教授，二十几岁开始写诗，凡三十年，诗艺日纯，境臻大化，尤其在担任《燕赵诗词》主编时，以及成立河北书画诗词艺术研究院后，奖掖后学，普及诗道，发现和培养了一大批河北青年诗人，积极推动了河北诗词的发展，功莫大焉。

    尘世沧桑，大道低回。艺术达到一定程度再求突破会变得艰难无比。虽说高处不胜寒，但既然“此生天遣做诗人”（鹧鸪天•丁亥除夕），那么，自当“检点诗囊抬望眼，振缨重上岳阳楼”（四十岁自题）。

    春风已近，诗的季节来到了。何不振衣濯足，放眼开怀，登高一呼哉？                

2016年3月3日惊蛰前二日

海亮 记于阳光大厦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