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诚:献给无限的少数人——谈大陆近年诗歌状况

作者:洪子诚   2017年01月11日 11:56  中国诗歌网    1872    收藏

按:这篇文章是2015年年底洪子诚教授在淡江大学的一次演讲整理稿。洪老师虽然经常“宅”在家里,然而洞悉天下诗歌大事。讲座详实地盘点了近年来大陆的诗歌出版、活动和热点现象,其中亦不乏洪老师一贯温厚持重的褒贬点评。


我是经常“宅”在家里的人,常不出门,大陆诗歌活动很少参加。下面谈到的信息,有的是朋友、学生提供的,有的是为了这次演讲,临时从网络上搜来的,不是我的发现亲历的。这需要事先说明。当然,对这些现象,我会讲一点自己的看法。

中国新诗如果从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他的第一组白话诗开始(现在在起源的问题上大家有不同的看法,究竟哪一年算是新诗的起点,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好像比较普遍的看法是将1917年的时候)算到现在也大概将近百年的历史,或者说已经百年了。为纪念“新诗百年”,在大陆举办了许多的活动,也有很多的出版物出版。我以下介绍几种比较重要的新诗诗选出版物。

第一部是《中国新诗总系》,它是北京大学教授谢冕先生主编。参加《总系》编选的有十位大陆的诗歌研究专家,按年代分期。年代是按照文学史的年代,而不是自然的时间年代。比如说它的第一个十年,就是所谓二十年代诗歌,它指的是从1917到1926年,这个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分期跟自然时间的一些区别;第二个十年是从1927到1936,就是抗战爆发的前期;第三个十年叫做四十年代,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从1937到1949。然后1949年以后也就是共和国成立之后,大体上就按照每十年作为划分作为一种方法。这部诗选的编撰方式有它的特点:它基本上是按照时间和年代来划分,所以不同的诗人会分布在不同的卷里头。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诗选的特点是可以看到每个时期的诗歌面貌,但是对了解某一个特定的诗人就带来妨碍,就不可能对某一个诗人的整体面貌有一个整体了解。这是比较重要的一部诗选,2010年左右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第二部叫做《中国新诗百年大典》,2013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个《大典》是由我跟人民大学一个研究诗歌的教授叫程光炜,两个人共同担任总主编。它有非常大的规模,有30卷,每一卷都由台湾或者大陆的一些诗歌研究者担任分卷的主编。台湾的教授或者专家担任主编的大概一个是原清华大学现在调到台大的唐捐教授担任分卷主编,另外一个是在中研院的杨小滨担任主编,还有就是在台北大学的陈大为教授担任主编。还有两位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有五位台湾的学者作为分卷主编。台湾的部分和大陆的部分一共三十卷,现在看起来台湾的部分跟马华文学的部分分量显得少了一些,因为它占得份额是三十卷里的五卷,数量是要少一些的。但是其实我虽然冠名总主编,但总主编的权利也很小,也决定不了什么太多的事情,于是有些诗人我认为不该入选,他们最后也还是选了,然后台湾有些重要诗人也没有被列入,我发现以后也很诧异,后来才发现里面可能有很多奥秘,我就搞不清楚。比如说台湾花莲的陈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诗人,可是诗选里竟然没有他,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台湾的事情我就搞不清楚所以不好说,因为陈黎在大陆也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诗人。这是一部可以参考的诗选,每个诗人选的诗都还是比较多,有的选到三四十首,基本上这个诗人的面貌可以有比较充分的呈现。但是它的量太大,30卷,普通读者不可能去购买它,在大陆网上的定价是大概七百块人民币,而且有的读者好像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多的诗选,但是对教学和研究还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这是一部。

另外一部是今年刚出版的《百年新诗选》,是由我跟奚密、吴晓东、姜涛、冷霜主编。奚密教授大家可能比较熟悉,因为她基本的活动是在台湾,她是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的研究中国新诗很有名的教授;吴晓东、姜涛是北大的教授;冷霜是中央民大的教授。这个书量比较适中一些,分上下两卷。上卷的名字叫《时间和旗》,下卷叫做《为美而想》。《时间和旗》这个名称是从一个诗集的名称找来的。是一个“九叶派”的诗人叫唐祈,他有一部诗集的名称就叫《时间和旗》。但是虽然用了他这个名称,唐祈本人并没有进入这个诗选,我们对此感到很遗憾。另外一个《为美而想》的题目呢,是从一首诗的题名上来的。大陆有一个诗人叫骆一禾,他有一首诗的名字就叫《为美而想》。这个名字大家觉得还是起的不错,但是也带有一种偶然性,因为我们在讨论的时候翻来翻去,后来看到骆一禾这首诗的名称,就把下卷的名字给定下来了。然后上卷的名字就由我去苦思苦想,翻阅材料以后才找出来。但是这两个名称呢,可能会代表,或者说多少,不一定说全面,显示我们对中国新诗的某一些特点的理解,或者说我们对新诗的一些走向的基本理解,或者说它创新的基点的一些理解:一个是中国现代新诗诗人对时间的敏感,对时代的敏感,以及把他们在时代在时间的冲击底下所承受的一些体验,用艺术形式能够保留下来。那么“时间和旗”这个概念或者说这个意象呢其实在冯至的《十四行诗集》的最后一首,<第二十七首>里头,也体现了这种观点、观念,就是说我们要承受“狂风乍起,彗星出现”,把这些承受呢保留在一面旗子上面,就像取水人在“泛滥无形”的水里头,用容器把水固定起来,给它一个形状一样。强调的是我们新诗人在时间的敏感上有一个形式化。另外呢就是“为美而想”,我觉得可能是包含着我们的现代诗歌走向的一种理解,就是诗歌从一种抒情的方式到更增加一种哲理的、哲学的、思考的一些成分的这样一种发展趋向。大致是这样。这两本书出版大概只有两三个月,那么反应怎么样还不太清楚,可能也没有多大反应,因为现在这种出版物也很多。但是我们下个月可能会召开一个座谈会,不光是诗歌界,而且包括研究历史、哲学的一些学者,不是讨论这个诗集,而是来共同讨论诗歌跟历史的关联问题。这是由《读书》杂志举办的一个座谈会。

这个是关于三部比较重要的总结“百年”的诗集。台湾的情况我就不太了解,可能也有类似的出版物出现。另外目前在大陆因为有些人觉得诗歌已经缺乏标准,所以有一些出版社或者一些诗人也在推出一些带有经典性的诗歌讲本,来表达一些他们对诗歌标准的认定。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出版物就是作家出版社大概从2014年开始出版的名字叫做《标准诗丛》。《标准诗丛》所定出的标准是“经验的发现与洞察;语言的再造;对已有诗歌史的观察”,从这三方面来确定哪一位诗人能够进入这个《标准诗丛》。他们第一辑出版的大概有于坚、王家新、多多、西川还有欧阳江河六个。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各个诗集名称都是具体的名字,实际上都是他们的自选集,所选名称来自代表他们的代表作,收录的是从写诗开始到2012年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一些诗。这是第一辑,基本上除了多多这个诗人是一个所谓朦胧诗诗人比较早的诗人之外,其他的大部分都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才逐渐建立他们在诗坛的地位。第二辑呢就有臧棣、韩东、翟永明、杨炼、雷平阳。韩东、翟永明跟杨炼都是八十年代的诗人,但是臧棣则绝对是属于九十年代后的诗人,在九十年代以后才建立他的地位。雷平阳呢要更晚一点,是云南的诗人,现在在大陆也是名气比较大。臧棣这个诗人因为曾经在读硕士阶段算是当过我的学生,现在也在北大工作。对臧棣的诗评价非常极端,会两极化。觉得好的人非常喜欢,骂他的人也骂得很厉害,大家有时间可以多看看。雷平阳的诗呢大体上是更多的表现云南的一种地域方面的一些素材。我问过作家出版社组织这套丛书的主要的负责人,他说他的这套丛书要继续出下去,我说大概要出到多少本,他说大概要出到五十本。我觉得这个太多了,按照他的这个标准来看,五十个人就太多了一点。而且他接下来推出的诗人,比如说明年又推出五本,可能争议就会更大一些,对这些诗人的评价争议就会更大一点。其他有一些中国大陆的重要诗人并没有被包括在这个诗集里头,比如说北岛。北岛因为现在已经属于是元老级的诗人了,他们可能觉得还是另外处理吧,所以就没有放到这里头。另外有一些诗人已去世的他们也没有放到这里头,就像顾城、海子这些诗人;还有一个我认为比较重要的诗人叫张枣,也没有放到这里头,他也已经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大概只有49岁,因为肺癌去世了。另外这个《标准诗丛》主要还是针对大陆的诗人,台港诗人都没有包括在内,我觉得这也是一个遗憾,当然如果涉及到台港诗人的时候争议可能会更大一些。其实台湾的一些比较年轻诗人也有很多很优秀的,包括中生代以来很多诗人。另外香港有一些诗人也是很重要的,我特别喜欢的包括象是西西。因为西西这个作家他主要还是小说家,他在诗的方面,虽然写的不多,只有出了一本《西西诗选》,但是他的这个诗选非常有质量。另外就是前年刚去世的梁秉钧,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诗人。这是一个基本的面貌。大陆也有很多年轻的诗人出现,但是人数很多我在这里就不介绍了。我们的诗选也选了他们的一部分诗。大致是这样的一个情况。

然后第二个问题讲到新诗的生态问题。我先简单说一下“诗歌”。因为大陆经常应用“诗歌”这个名称,前些天在北京开会的时候,遇到亚洲大学的简政珍教授,简政珍教授提说为什么你们老是讲诗歌,因为台湾都是讲诗,或者新诗,现代诗,不把诗跟歌放到一起。这个问题可能是一个习惯的问题,其实它的含义是一样的,这里头并没有一个很特殊的区别说大陆是把诗跟歌接合,没有这样的情况。

讲到新诗生态的问题呢,我想介绍几点。一个是我们都知道新诗是一个很边缘化的文化产品,包括在文学各个文类里头它都是一个很边缘化的。它不能跟小说相比,包括读者、包括它占有的市场、公众的关注度,诗跟小说跟其他甚至跟散文有时候都不能相比。所以新诗的边缘化跟被冷落就是一个经常被我们谈论的问题。记得前十年的时候,大陆的诗人跟批评家经常引用的一句话,就是西班牙诗人,叫做希门内斯,他在一本诗集的赠言的一句话,叫做“献给无限的少数人。”这个题词在十年前经常被诗人跟诗评家作为为新诗被冷落跟边缘化状况辩护的一句话。这句话其实很有意思,可以做很多的阐发。它肯定诗是面向少数人的,但是这个少数人是无限的,那么说明这个少数人是很高级的少数人,很优秀的或者很有头脑的、很有感受力的、在文化的结构里头他占有重要地位的,可能包含这样的意思。同时无限的少数人呢也有可能包含说诗如果被这些人接受以后它可能会发挥出无限的力量。所以这句话经常在十年前出现。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几乎有五六十篇的文章都引用了这句话和阐述了这句话。这是新诗在大陆曾经有一段非常边缘的时候,诗人和批评家一种以进为退或者以退为进的辩护的手段,或者阐明、阐释自己价值的一种手段。

但是近几年呢大陆的诗歌突然变得非常兴盛起来。台湾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因为我去年看过台北教育大学林于弘在北京的一些演讲,他认为台湾的诗歌出版物越来越少,诗人越来越少,而且诗的质量越来越差,所以诗的危机就出现了。他这个估计我不知道对不对,这可能是林于弘教授的一个估计。但是大陆的情况好像这几年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诗突然变得好像繁荣起来。我举一些例子来说明这个现象。武汉有一个长江出版社,他专门组织了一个专门出版诗集的叫做“长江诗歌出版中心”的单位,他出的第一本书就是我刚才提到的30卷的《新诗百年大典》。这个要投入多少钱说不好,因为其实出版的经费是需要很多的,而且不见得能够收回成本,他要投入几百万人民币的运作、出版的经费。他也知道这个钱是收不回来的,或者只能收回一部分。这个出版中心成立才两年多,已经出版了大概一百四五十种诗选、诗集。这是一个出版社,其他的很多出版社也都不断出版一些诗集。当然大陆的出版情况也很复杂,有一些诗集出版是诗人自筹经费出版的,并不见得是出版社负责发起的。或者说给你出版之后你要自购一定数量的书。但是比起前十年来说,诗歌这几年的出版物比较多。因为我也都是研究诗歌的,所以我经常会收到各种各样的诗歌出版物、也有的是根本不知道名字的诗集。

另外一个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互联网对诗歌的影响。这个影响是很大的,不光是互联网诗歌网站。诗歌网站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在大陆最有名的一直维持到现在的诗歌网站名字叫“诗生活”。他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点击率也很多,读者也很多。最近几年特别是最近两年对诗歌生态传播、发表、评价影响比较大的是微信。在大陆的微信现在成为了诗歌发表的很重要的一个渠道。微信有些功能,一个是微信朋友圈,另外一个是微信公众号。所谓公众号就是一个刊物平台的一个性质,你可以去订阅,订阅以后呢他就会把相关信息不断发到你的手机上头。这个对诗歌的影响确实很大。每种诗的小团体他有自己的朋圈,有自己的一个固定的平台,这个平台在发表诗歌、评论诗歌的方面,他基本上是对于外界、对于不同的意见、不同的圈子采取排斥的态度。基本上就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性质。所以这种熟人的朋友圈或者微信的公众号形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圈子,一个一个的文学共同体。大陆以前的诗坛经常恶斗,不同的派别之间互相骂来骂去,大家争论的很激烈,开会也是拍桌子。我在北大课堂给研究生上讨论课,讲到比较深入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拍桌子对骂的情况,学生之间不同派别之间。所以过去诗坛里面的恶斗、意气用事非常多,非常激烈。现在没有了,大家都平安无事了,和平共处,大家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头,也不去关心别人的圈子里头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个事情看起来很好,其实是孕育着更大的危机。交流缺少了,而且建立一种共识的要求也失去了。差异才会有一种创造的集动的力量,没有差异大家都一致以后,创造力也会丧失。这看起来是个好事情,其实是一个不好的事情。

然后是诗歌跨媒体、跨媒介的情况。这在台湾可能试行的比大陆较早一些。因为像据我知道成功大学的翁文娴教授,多年来一直在从事绘画和诗歌的接合问题。包括戏剧、包括音乐这些跨界的形式也是对诗歌传播起到重要作用的。最近几年大陆这方面也做了很多实验,包括诗剧场、诗朗诵,包括音乐、影视视觉方面的形式,这个对传播诗歌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很多诗歌节,很多活动都采取这种多媒体、多媒介的方式来进行。但出来的问题就是:有了这种多媒介的方式参与了之后,会不会导致我们读诗人对语言力量的敏感和对语言文字能力造成影响,这也是我们值得关注的问题。

然后就是大陆这几年诗歌活动特别多。前几个月,包括十月、十一月,很多比较有名的诗人跟诗歌评论家从月初到月底都忙于各种诗歌讨论会、研讨会、诗歌节、诗歌酒会。十一月份的时候曾经有人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北京诗歌酒会,我困惑这诗歌酒会是干什么的,后来了解到情况之后,我就没去参加。他们的酒会是一家公司举办的,出了不少钱,大概请了一百多人,酒会的过程就是吃,在一个大厅里头,每人一份比较高级的西餐,喝着红酒、茶什么的各种饮料,台上则表演诗歌朗诵,还有时装表演。而且我奇怪的是出席这个酒会的都是一些有名的诗人和批评家,也不是普通的读者。当然这种方式也是可以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都是这样的话,谈什么诗,是以酒为主了,诗歌的地位就降低了。

另外就是各种诗歌节活动。大大小小的诗歌节在大陆大概有五六十种都不止。而且目前来说,诗跟一个政府的城市名片、宣传这个城市的知名度、开发旅游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比如说绵阳这个地方举办的“李白诗歌节”。因为他们说绵阳是李白的故乡,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李白的出生地好像都很多。在大陆经常会在各个县之间关于名人的故地问题发生争论,比如说老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出生,有的县就说你的那是“假老子”,我的这才是“真老子”;武松出生在什么地方等等。因为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地方旅游的开发有很大的好处。绵阳在今年四月举办了一个“李白诗歌节”,而且评出了“李白诗歌奖”,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诗歌奖,这个诗歌奖主要还是由企业以及政府组织,获奖的诗人是台湾诗人洛夫。这个诗歌奖只有唯一一个奖项,所以就授予了洛夫的《洛夫全集》。另外有十个提名奖。洛夫在这次获奖里头得到了五十万人民币的奖金,提名奖每人也有十万人民币的奖金。包括请评委、筹办活动等等,他们估计举办这个奖项也需要四五百万的资金。

诗歌节诗歌奖项确实非常多,我们在北大也有一个诗歌奖,这个奖项也是由企业支持的,叫做“中坤国际诗歌奖”,这是由一个从事于房地产业和旅游业的企业家资助,这个企业家叫黄怒波,他的写诗的笔名叫骆英。他其实在台湾出版过诗集,名字叫《第九夜》,而且好像评价还是有分歧,但是有的人还是觉得很不错。他设立的这个“中坤国际诗歌奖”现在已经举办了第五届了,最近几年都挂靠在北大的诗歌研究院里,由诗歌研究院来举办。因为我当过几届的评委,我觉得这个奖还是比较严肃的,不受商业因素影响,所以评出的诗人大体上还是比较能够被大家都公认的,没有太大的异议。每年基本上就是一个中国诗人和一个外国诗人。第一届和第二届还有翻译奖,但后来觉得翻译交流的问题很难确定,所以后来就把这个奖项取消了。关于这个奖的性质还是有一些变动,开始是觉得以一种终身奖的性质来颁发,但后来还是希望能发掘一些更有活力的诗人,所以也有一些改变。评出的像大陆的诗人牛汉、台湾的诗人痖弦,这些诗人,相信大家都不会有太大争议;外国诗人里头包括谷川俊太郎,包括波兰的扎加·耶夫斯基,这些都不会有太大的争议。今年讨论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些分歧,就究竟是要终身成就奖还是要发掘些比较有创造力的诗人发生了争议,后来达不成妥协,最后中国诗人只好就评给两位,增加了一个名额,一个奖给邵燕祥,另外一个是奖给西川。外国诗人奖给叶夫图申科,一个苏联及俄罗斯诗人,曾经在六十年代苏联和西方都是影响很大的诗人,也曾经成为了时代杂志的封面人物。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萧士塔高维奇)的《第十三交响曲》就是以叶夫图申科的一首诗,大陆翻译叫《娘子谷》,英文叫《Babi Yar》为原型谱写的交响曲。这个诗人其实现在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美国。所以我们在讨论诗歌评奖的时候争论得很激烈,而且大家讨论很长时间,结果有一个评委,北大的诗人姜涛,他就讲了一句很打击我情绪的话,他说大家也不要争论得那么激烈,有些诗人已经拿奖拿得手软了,已经不太在乎拿什么奖的问题。的确是,像西川这样的诗人,每年不知要拿好几个奖,从南到北,所以这也是诗歌繁盛底下的一种悲哀。这是一个诗歌生态方面的问题。

另外一个诗歌生态的问题我要特别说明一下,因为台湾可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就是我刚才讲到的企业家商人把资金投入到诗歌方面,这在大陆近十年是一个很独特的现象。就像我刚才讲到的这个“中坤诗歌奖”的赞助者黄怒波,因为他75年从北大毕业,而且也爱写诗,所以他就把很多的钱投入到诗歌方面。大体上是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有一些诗人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把经费投到诗歌方面;另一些部分是本人是80年代写诗的诗人,后来去做生意,赚了钱以后又回来做诗歌。这在大陆是一个不能说相当普遍,但是不是个案的情况。包括在云南、在浙江、在东北、在北京、在湖北都有这样的人。这个情况出现的时候我们都不能接受。因为比如我们说工人诗人,这个是可以的,但是没有人说有商人诗人这样的称呼。因为按照我们过去接受社会主义或者说马克思主义的教育,资本是流着血的,资本的获得是榨取剩余价值,每一块金钱都是流着血的。这个观念在我们头脑里头有时候有点根深蒂固,所以如果白天想办法榨取利润,晚上写一些很纯洁的诗,总觉得是难以想象的问题。那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后来大家也慢慢默认这个现象。我不知道台湾有没有这种情况,比如说像郭台铭是不是有写诗,类似于做企业的、做生意的、做房地产的,有没有一边赚取利润一边写诗这样的情况。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也是一个值得我们研究的现象。因为这些人在诗歌界都很有影响力,但这个问题没有被讨论,大家都顾及这个问题会引发出来一些不好的后果。

然后底下就谈到诗歌事件的问题,这也构成了大陆诗歌最近很热闹的情况。大陆的诗歌事件经常会发生的,有时候我觉得诗歌界没有发生事件好像是很奇怪的事情。大陆诗歌界不断地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件,比如说前几年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大陆有一个很重要的奖项是鲁迅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里头诗歌部分经常引起争议,有些人认为有的诗人评奖是因为他走了后门,或者贿赂了评委,或者他根本就达不到评奖的水平,这些就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那么最近,在14年到15年最重要的诗歌事件里头,有一个是所谓“诗人之死”。诗人之死这个问题外国文学家像布罗斯基,他们都写文章谈论过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在大陆被关注、被研究大概是在顾城、海子死之后。王德威教授写过类似的有关诗人之死的研究文章。从顾城、海子之后,包括北大的一些诗人像戈麦,还有其他一些诗人,像复旦的一个年轻诗人马骅,还有一些更老的诗人徐迟、昌耀,还有很多,我一时说不出名字,他们都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说为什么有那么多诗人自杀就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很少听说有小说家自杀的,小说家好像都生活的比较滋润,诗人都比较脆弱、比较敏感,所以自杀的人可能会比较多一些。

那么在14年自杀的诗人里头有三位,一位是东北的诗人叫做卧夫,我没读过他的诗,他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太清楚,我知道的是海子去世之后,因为他也是个商人,也是做生意的,所以由他出资为海子立墓碑、修墓等等。另外一个自杀的是叫陈超。陈超在大陆主要还是一个诗歌批评家。这个人绝对是一个从学术到人品都很优秀的一个人,我们都很熟,经常也一块儿开会。他是一个很正派、很纯正的人,写的诗歌批评的质量也都很不错。他也写诗,他的诗按目前的诗歌的标准来说它达不到一个很高的水平,或者说他写的诗是属于比较老派的诗歌形式。但是他死之后我读了他的一些诗,还是很受感动。虽然就诗歌形式来说是比较传统的形式。陈超这个事其实我很熟悉,他的岁数也不是很大,五十多岁吧,是河北师范大学的教授,河北作协的副主席。他是从医院的楼上跳下来。然后就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广东深圳的工人诗人许立志。许立志跟我是同乡,因为我们都是广东揭阳人。他高中毕业之后就在深圳、东莞等各地打工,许多的时间都在富士康公司里头,做组配电脑手机零件的工作。他是在2014年10月1日从深圳市中心的高楼上跳下来自杀的。自杀之后由别人为他筹资出版了诗集,叫做《新的一天》。

这是14年大概有的三个自杀事件。我的对于诗人自杀这个事情的看法是这样,每个诗人选择这个道路都有很具体的原因,不能完全归到诗歌这个领域里头来。这是我的一个观点。但是诗人的确是对时间、对历史的感受力、敏锐度,包括他对精神的要求的高度可能有他的跟平常人不同的地方,所以导致了诗人为什么自杀的概率或者频率比较高的一个原因。具体讲到每个诗人,或者每个自杀的人的原因的话,其实是各种各样的。因为富士康的工人自杀的前几年在大陆不在少数,至少有十多位吧,都是发生在前几年的事情,他们很多也不是诗人。另外陈超教授的自杀也有很具体的原因。他患有严重的忧郁症,他自杀是被送到医院之后,晚上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从楼上跳下来的。他的妻子,没有正式的工作;他的唯一的一个孩子,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因为智障,而且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说话说不清楚,没有自理能力,完全要依靠家庭的照顾;他的岳父,当时有病危;而且有一个老母亲。我们当然不能说这个家庭情况会导致他选择结束生命,但是肯定会有一些影响。我想这个许立志,也有一些很具体的原因,然而这些原因我们不应该往下推测,因为网上有流传各种各样的说法,但是我们不能太过于落实。为了表示对去世的人的尊重。比如说网上有人推测,他是想靠写诗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发现基本上不可能,因为他开始的时候也写过一些能够被官方允许的歌颂性的诗歌;另外一种说法是说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银行工作。女生嫌他地位很低,工作环境又不好,后来就分手了。网上有很多这样的推测,我们都不能说这些是一个确切的原因。总的来说我很同意西川这个诗人对海子的自杀的一些分析,就是对海子的分析不要过分把它神圣化或者把它牵扯到一种非常高的精神高度里头去分析,其实海子可能也有很多的自身的个体的处境的问题,包括女朋友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也是年轻过,对爱情的东西有时候难免有点想不开,特别是这样一个敏感的而且缺乏生活能力的人,有时候打击可能会更大一些。当然诗歌肯定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

那么现在请一位同学来念一下许立志这首诗。

 

(附诗:许立志,《这城市


  这城市……

  这城市在废墟中冉冉升起

  拆掉祖国的传统祖先的骨头

  这城市把工厂塞进农民工的胃

  把工业废水注射进他们一再断流的血管

  这城市从来不换艾滋病的针头

  这城市让妇科医院与男科医院夜夜交媾

  让每个人都随身携带避孕套卫生巾伟哥堕胎药

  让每个人都身患盆腔炎宫颈炎子宫内膜炎

  宫颈糜烂阳萎早泄前列腺炎尖锐湿疣不孕不育

  这城市高唱红歌领悟红头文件流鲜红的血

  这城市金钱杀戮道德权利活埋法律

  这城市五脏俱全五脏皆烂

  这城市城中村距市中心有十万八千里

  这城市人民向人民公仆下跪

  这城市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尊严与本善烂遍大街

  高级会所窖藏政客茅台小姐

  这城市李白饿死街头口水歌手功成名就

  这城市虚岁是1980——2013

  这城市实岁是1966——1976


这是许立志的一首诗。这首诗当然写的很激愤,用排比句的形式写作。这是许立志的照片,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我们广东揭阳人好像很少这样漂亮的。看到这个照片我确实是有点伤心的感觉,这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然后我们看到这是在一个天桥上照的照片,后头是一个栏杆,上面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这个小广告在大陆被称为城市的牛皮癣。为什么是牛皮癣,因为这个广告在一段很长时间内都是消灭不了的,包括北京在内。我住的算是北大附近,过街天桥、人行道上有一个时期都贴满了这个小广告,用很强的胶水粘住,脚都踩不掉。这个广告主要是办证件的,如果你要办假证的话,直接联系上面的电话。在十年之前大概有六七年时间,地上全部都贴满,这是一个城市一个时期的风景。现在就比较少了,因为证件都联网,所以办个假证也能够被识破。中国大陆办假证发展成一个很大的产业,而且他有一个很秘密的通道,你打电话之后并不是打给那个办证件的人,他还会像地下工作一样,单向交接,转移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

底下是刚才念的这首诗,这个当然是一个打工的工人他的切身感受,对他所处的生存环境的感受。我们不能说这个感受是代表了中国所有工人的感受,但至少是一部分工人,特别是从农村到城市的一部分农民工的感受。我要讲一点,就是在大陆有农民工这个概念。现在大家说工人诗歌,其实不是工人诗歌,还是农民工诗歌。他们是一个在大陆非常特殊的阶层,他是从农村到城市工作,但是他并没有融入这个城市。他没有这个城市正式的户口,他享受不了这个城市的一些福利和一些权力。比如说他是从揭阳到深圳,他没有深圳户口,他还是揭阳的户口,他不可能有很多深圳城市的权力。这跟过去的工人不一样,他跟工厂的关系也跟过去工人跟工厂的关系不一样。

这诗里头还有一个“城中村”的概念,就是“这城市城中村距市中心有十万八千里”这句。“城中村”也是个特定的概念,比如说文倩老师参观过的北京四环到五环之间的皮村,这就是一个城中村。它基本上都是一些从各地来的打工的,或者所谓北漂的人住的地方。这个在深圳也有。所以农民工虽然是住在城市里头,但住宿条件非常简陋,而且他享受不了城市的一些政治待遇,而且他们是集中地住在一块,因为房价比较便宜,租金比较便宜,把它当做聚集地,那么把这个地区叫做城中村。

下面这首诗比较短,我就自己念一下。


(附诗:许立志《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他自杀之前有不少诗都是暗示他的命运的诗,这首诗也是。里面有很多厌世的情绪,也有关于自己归宿的暗示。《新的一天》不知道台湾有没有出版,可能是没有,但是网上可以搜到很多他的诗。他的诗不能说质量都很好,有一部分还是比较好的,大家可以去读一下。这是一个比较值得关注的事件。

工人诗歌的问题我还要稍微说几句。现在大陆对诗歌现象很注意,所以才有了“工人诗歌”这样的称号。因为打工诗歌很早就出现了,经过了长期的发展,最有名的诗人叫郑小琼。现在郑小琼好像也有点经典化了,我发现台湾还有一些在研究郑小琼诗歌的学术论文。工人诗歌十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而且在深圳第一次办打工诗歌的研讨会的时候,我还被请去参加。这几年出了一些以工人身份写的比较有名的诗人,一个叫郭金牛。郭金牛出版了一部诗集,叫做《纸上还乡》。这部诗集获得了北京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的诗集奖,所以郭金牛就出名了。这个诗歌节我没听说过,它的背景我不太清楚,不过它是一个跨国的诗歌节啦。非常抱歉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读过他的诗,这本诗集也没有读到,不好评价质量如何。但是肯定还是不错的吧。还有一些诗人我现在就不一一列举了,像刚才我们讲的许立志。  

大陆有一个诗人叫秦晓宇。秦晓宇我们在会上也见过面,他跟一些诗歌界的朋友也都很熟悉。秦晓宇是近十年来非常关注工人诗歌的人。他撰稿的一部纪录片,叫做《我的诗篇》,在这一届,52届金马奖里头,入围了最佳纪录片奖,当然是入围,最后没有得奖。《我的诗篇》这样一个纪录片,记录了工人诗人一些生活跟写作的状况。这个片子我也还没看到。我非常尊重秦晓宇对于这个问题的关注研究,因为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诗歌现象。但是我最近看了他的一个电话的访谈,里面谈到对工人诗歌的看法,讲的过程里头我很同意他的一些分析,包括我们为什么要关注工人诗歌,因为他的确给当前诗歌带来一些新的现象,同时他的诗里头也表现了我们可能不太熟悉,或者别忘却的一部分的生活近况,包括他们的情绪跟经历,他们的体验,这个确实是很重要的。

但是秦晓宇在访谈里头谈的有些观点我就不太同意。他认为工人诗歌的问题,是中国社会主义经验,毛泽东思想的一种延续,这一点我觉得是值得讨论的问题。我觉得现在的工人诗歌或者打工诗歌,跟毛泽东时期工人诗歌就在性质上是非常不一样的。所以为什么目前,包括中国作协等很多官方机构,对于这些诗歌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虽然个别评论家他能发表他的意见,但是并没有采取一种积极支持的态度。因为你想想就许立志的这些刚才我们念过的诗,能够被大陆的官方的主流的宣传部门所认定吗?他把城市描写成这样子,这不是对大国崛起是一种损害吗?从这个性质上是跟过去工人诗歌完全不一样的。而且过去的工人诗歌是阶级代言,但是你看看许立志他的诗,都是以个体的身份出现,甚至说持一种个人主义立场。开始那首很短的《兵马俑》。兵马俑就是对个体的价值得不到承认的一种反叛,一种质疑。就是我们这些工人,其实就是一个符号,在流水线里头的符号,没有自己生命价值跟个体的状况的符号,就像西安的兵马俑一样,排成一排。据说兵马俑每个人的状态都是不一样的,但是你到西安一看的话,你看不出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


(附诗:许立志《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沿线站着

夏丘/张子凤/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兰娇/许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

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

穿戴好/静电衣/静电帽/静电鞋/静电手套/静电环

整装待发/静候军令/只一响铃功夫/悉数回到秦朝


所以说,如果现在的工人诗歌把它连接到毛泽东时代的工人诗歌,这个问题是太简单化了。以秦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太简单化了。更搞笑的是秦晓宇说,七十年代末的诗歌革新,是由工人诗人来支撑的。一开始我就很奇怪,为什么中国大陆朦胧诗时期或者革新时期,是工人诗人来引起的革新运动。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当时北岛啦,于坚啦,顾城啦,舒婷啦,都曾经在工厂当过工人。这个就很奇怪了,能够把他们当成工人来对待吗?我觉得好像,有正常常识的人都不可能这样想。虽然的确,舒婷是当过灯泡厂的工人,而且她写过一首诗叫《流水线》,也的确反映了当时工人的一些生活状况。但是谁会把顾城、北岛、芒克这些人跟工人联系在一起,包括他们的身份,包括他们的诗歌题材,都很难有衔接。这个就引出来关于诗人的身份的问题、诗人身份这个概念怎么判断的问题。而且秦晓宇说,北岛也讲过一些话,说本来这个诗歌革新是应该由老一辈诗人来承担,但是呢老一辈的诗人当时好像没有办法承担这个革新的任务,所以就由他们这些没有知识跟文化的工人来承担。我觉得这个就是一个,怎么说呢,经过时间间隔以后的叙述,一种符合当前这种形式的叙述。北岛、多多、顾城这些人在当年写诗的时候,的确可能知识跟文化没有他们现在这么完备,但是能说他们当时没有知识跟文化吗?他们都是一些名校出身的,像北岛就是北京四中出身,都是一些很著名的中学,然后毕业以后又有阅读大量的书籍,只是没有非常正规的学历而已。现在好像把没文化作为一个很好的头衔,然后就把他们这样归类,好像不能够这样做。所以这个是也要质疑的一个问题。  

然后就是余秀华的问题。因为余秀华在台湾也是很热门的,大家都很熟悉所以我就不多做介绍了。余秀华其实写诗的时间很早,1998年就开始写诗了,2007年第一次发表作品。07年到现在也基本上快八年时间了,那么为什么她现在才出名。而且她的诗也投稿投了好多次,很多都被退回。那么她为什么会突然火起来呢,我觉得有两个机遇会比较重要。一个是《诗刊》曾经给她做过一个专辑,这个专辑里头,把脑瘫这个词正式用起来,把她身体的残疾突出出来;另外就是在微信上,流传了她的这首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附诗: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这首诗是很有名啦,当然也有些人对于这首诗提出一些批评,特别是,有一个第三代诗人对这首诗也有过批评,他认为这首诗基本上还是写的不错,但是他认为不必要把个人的感受,都牵扯到大的题目上头去。他不太满意的就是“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他认为不必要把个人的这种情感的要求,把它把这种大的事情联系起来,这是第三代诗人,很反对概念,反对理论的,反对把一些问题都往政治上挂靠的一些诗人的一些批评。但是总的来说这个诗还是写的很不错的,至少把这种被压抑的愿望表现得很强烈,用这样的方式。

但是余秀华还有一些比较更好的诗,她也有一些诗表现她的日常生活,包括她在农村里头的内容。这些诗有比较偏浅也比较朴实的风格,包括这首《我爱你》,这个其实还是跟她个人的经历有关的,跟她的丈夫跟她的家庭经历有关。这个诗对我比较触动的是“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稗子在农田里头的地位,最后被消灭被挖去或者被拔掉的一种处境。


(附诗:余秀华《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还有写她父亲的,(《一包麦子》)一种对一个父亲衰老的样子的感受。还有这首诗也写的不错:《我养的狗,叫小巫》。


(附诗:余秀华《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最后这里“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是讲丈夫的一种家暴,对她的虐待;“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这个是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余秀华这个诗人呢,大家都知道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是倒产,然后缺血、缺氧,所以引起脑部的损害。她目前的状况是走路不稳,说话也不清楚,但是思考想问题还是很清楚的。因为她现在在家里头主要靠父母养活,她当然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她曾经也到温州一带去想打工养活自己,但是不能实现,一个月以后又回到家乡。这个诗人我就不多介绍大家都比较熟悉。但是这个诗人有时候也变成一个话题。诗人出名之后简直就是媒体就包围她,我在一些材料有写到,媒体都蜂拥到她故乡横店这个村子。她所在这个钟祥市的市委宣传部,转门派一个人驻扎在横店这个村,来接待各地蜂拥而来的媒体。有一天是有七八家的媒体,开饭的时候因为当地也没有饭店,然后都由余家来招待。米也空了,余秀华的父亲只好去借米来做饭,招待这些媒体。这个事情的确是个困扰,但是在大陆变成一种娱乐事件,变成一个话题。她不断地被请去电台访问,到大学去演讲,到北大也演讲过,到人大也演讲过,但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它慢慢会平息下来,因为终归到底,诗的问题不是脑瘫或者打工的问题,诗的问题就是诗的问题。你不能够延续,还是因为借助标签是不可能持久的。但是余秀华的诗的确是表现了草根,所以为什么大陆出现了草根诗人这个称号,也有这个原因。它揭示了某些不被关注的事物,另外也让一些过去不可能出现,但的确写得不错的诗人能够出现。

最后,这是乌青的诗,大家觉得挺好笑的。这个诗集也已经出版了,而且是好几家出版社争着出版。他最有名的一首叫做《对白云的赞美: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这首也是在网上疯传的一首诗,底下还有一些,比如《匆忙的一天,我就不念了,还有《白毛男的故事,是仿效白毛女的故事。乌青原名叫郑功宇,他是做媒体的。现在大陆就有一个词叫「乌青体」,网上有很多对「乌青体」的模仿,比如《对乌青的赞美。诗歌变成一种娱乐活动,搞笑活动,不过这其实也可以吧,因为我们的生活太贫乏单调。大陆有一个公众号「读首诗再睡觉」,当然这也是诗歌的特征,不可能说读一篇小说再睡觉,那么读一首诗再睡觉,像这种诗就必要了,很方便。


来源:根据2015年1124日在淡江大学讲座记录整理。文字版发表于台湾《桥》杂志2016年第4期。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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