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冲,我的第二故乡

作者: 2017年02月02日18:39 浏览:415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匠丽氏
斤冲,一个怪地名
斤冲,一个怪地名
是我青春的梦
一个做了长达六年
甚至比十六年更长的梦

老秤一斤十六两
斤冲十六里的山路啊  
烂铜口半边街板铺子梅角树祠堂边油榨冲
柴油三轮车是一头永远也驯服不了的野兽
在砂路上使劲地颠   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
漫天灰尘从敞篷车后直灌而入

最后成个灰人被抛在路边
斤冲用四面高山
波罗山扇子排后背山犀牛山
象一位慈祥的母亲
敞开她的衣襟
轻轻地把我拥在怀里

供销社的二层水泥房站在高台上
装了拦河电坝的斤冲河在田野里潺潺流淌
金黄的稻田上升起金黄的一轮月亮
我才走进那二层水泥房

九一年的斤冲,点着煤油灯
对斤冲的怀念就象我在斤冲的乡下
思念我心中的恋人
放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伴我一早入梦

思念啊,就象一芽绿色的生命
生长着梦的明光
在我汹涌的血脉里
四处潜行

杨梅红了
枇杷树下的客人散尽
布谷鸟还在濛雾清露间着急地啼鸣
端午快到时
杨梅颗颗累累缀紫垂红


斤冲最好的杨梅和我清纯的恋人
站在波罗山红梁岗殷红的丘陵之巅
羞涩等人

鸡鸣第一声
她就已经早起  提篮进山
她是一只山雀
飞跃在杨梅林里
一不小心  一颗杨梅掉往树下

她一低头便见到了它
在红梁岗上
在杨梅林的绿涛间
一颗圆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狗和油茶
微雨过后 雾湿露重
我的小狗一早就窜进了山里
空气芬芳的是那些狂野的刺花
啭鸣清异的是那些如魅的蜂鸟

薄亮的山已牧成了牛群
几只白色的牛虱鸟在牛背上此起彼落
十三只狗是我发财的梦想
被我放牧在斤冲的山上

狗变着法满山疯欢
在棘刺里蹦跳、乍扑
诈隐扑蝶或雄立听蝉
我就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油茶树

油茶一排排站在扇子排的山坳上
树荫下是丰茂的灌木和疯长的蕨
采茶籽在斤冲是一个只有二三天的节日
满山唧唧喳喳喜鹊似的花枝招展的姑嫂们

被惊起的蛇虫狂燥的野马蜂
就曾把我叮得鼻青脸肿
当我象个唐.吉诃德式的英雄
举着个盾牌似的破斗篷
从马蜂堆里救出给我们做饭的林姑娘

几个太阳后破旧的油榨房都开榨了
整个一条冲都笼罩在
烤茶籽榨茶油的氤氲的雾汽里
守榨的男女整天累死累活
一入夜就喝酒抽烟打牌赌博
甚至还演一二出风流故事
人生的戏在此时丰富多彩

亲爱的斤冲
手把手教我抽烟喝酒打牌赌博
我的狗就放养在斤冲的山里
我的发财的梦就消失在油茶氤氲的雾气里
打猎
大雪后第三夜,主人对狗说去打猎
留下孤独的火膛喝着滚烫的米酒
路在朔风里冻得僵硬象条死蛇
青青的麦苗、雪白的冬萝卜
盖着厚厚的棉被哈欠连天

幽灵的土狗轻车熟路
主人戴盏矿灯夹杆鸟铳刚出门
就找个避风的地方激激灵灵撒了泡尿
一树野梅被惊醒努力睁开猩红的睡眼

刨了根冬笋的竹鼠早早进了洞
冻得半死的野猪在密林里呼噜大睡
昼伏夜出的野兔饿急了
等不得新月爬上后背山
从洞口拐着身子远远一跳
踩着少雪的蓑草在土圪垃后张望半天
来来去去在向阳坡地上遛了二三圈
窜过一垄秋翻地
从稻田埂下探头出来
眼前是积雪初掩的麦苗和雪白的冬萝卜

猎人受了风寒佝偻着背使劲想咳
咳不出  喉管里插了管箫笛呼啸着
又象藏了只哮天犬
喘得满天的星星在他眼前乱晃

狗已在前面乱吠
等矿灯照着狡兔血红的眼睛
猎人慌慌张张去拉枪栓时
兔子一个双爪洗脸
窜过猎人的脚下逃跑了

受惊的兔子发现了猎人虚掩的门户
那里的温暖真好
猎人的晚餐还温在炉边
它吃了个饱
然后把屎尿拉在猎人余温的被里
就着火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远远地听见猎人骂骂咧咧地回来
兔子跑掉了
猎人一夜都没有睡着
因为他被兔子打猎了

黑鸽和石武
两只雏鸽  黑羽白翅
被放养在供销社的阁楼里
啄食着金色的玉米
它们飞快的长大
一月之内就跃过窗棂
迎着风提着腿展翅扇动

金秋的阳光静静地照在田垅
石武背着麻鱼机沿着河沟
打出一片滋滋声
黑色的鸽子翅羽展开脚爪蜷拢
迎着劲风腾入云空

在空气的漩涡里
自由盘旋  反折逆冲
从低处绿翳般的树杪
到镶满金色的云层
恣意地飘舞着
远如黑点  近如鹰隼
这秋天的精灵
飞累了就落在窗台或附近的屋瓦上
咕咕地点头  深情地谈心

一天清晨
我的一只鸽子死了
在阁楼的消防用的水缸里
飘浮着它凌乱的黑白色的羽毛

傍晚的时候  石武死了
一个一米七五三十岁的汉子
当他把斤冲河的水坝砌好
用背躬起石闸 水流冲动水轮
他用宽大潮湿的手掌把电闸合上
水电突然闪亮在斤冲垅里的时候
他倒下了

电的火光跑动在他强壮的胳膊上
灼烧在他起伏的胸脯上
他倒下时
看到他的兄弟他的妻子他的乡亲
张惶地向他跑来
他倒下了
犀牛山的月亮把她明亮的光辉
照在他含泪的脸上

这样年青而又无辜的死亡
在封闭落后的斤冲
我一年就见了二次
单身的母亲哭天抢地的嚎啕
昏厥的妻子无力地抽搐
兄弟朋友那婆娑的泪眼
黑色的丧服
盖在棺椁上那些古怪抽象的图案
白色的跟在和尚背后摇动的纸幡
化作深深的恐惧震憾了我

孤独的黑鸽在窗台上急促地来回
忧伤地咕咕低唤着
近午的蝉声象一片黄叶的生命
颤抖着,动听起来

我坐在商店柜台前
让爱情和事业的困惑双重在心头
许多烦躁的乱而有序的意象象今午的蝉声
梦一样走来
我感觉我会在这氛围中死去了
我的心口淌着血
种着一株带刺的仙人掌

那声蝉嘎然而止
在天地间   在我生命的枝头上
永远地消失了——

采石场
日子的山峰刚长出一层浅绿
被季节的风迅速卷黄
在秋的枝头缤纷坠陨
我知道那把火正要掷下
以不可阻挡的气势
他们要采掘石头——

用两根肌腱突隆的手
一根铁钎一把磅锤
他们漫不经心地打着炮眼
象节奏准稳的闹钟

这样一群用脚踩惯了田泥的农人
从一个不起眼的白点开始
他们要打很深的炮眼
贮藏黑色炸药

我躺在山尖的颤抖里
听油茶树叶子乍芽开花
纷纷坠落
听日子的链条咔咔抽动

他们在叮当地采掘石头
在荒凉的深山凹坳里
用两根肌腱突隆的手
一根铁钎一把磅锤

他们要施放炸药
黑色的魔鬼
精灵
春牛
今晨,寒雨初歇
桃瓣化泥于无声息的根底
饥饿的青蛙布阵擂鼓
催一只毛毛虫的蛹在茧中化蝶

有几棵白杨的虚阔的旷野
阳光是淡红花粉般的和煦
神一样的牛出来了
在田塍上悠闲的踱步

踱到水边  啜几口甘冽的河水
“哞——”
昂首向天 
把压了一冬的郁闷喊出来

鬣鬃飘起来了
它狂奔着
和畅那一腔的精气神
当油油的汗在它膘肥的脊背上闪烁
珍珠一样的光彩
它立定如一座山
缓缓地  缓缓地在垅间移动

它一低头在岩石边
砺了砺它那亮戈似的角
再一俯卧在那潮意的田地里
深情地埋头

它那两汪深澈的眸子
似在谛听
谛听那幽渺虚幻的哟喝

别了,斤冲
当我走出斤冲
斤冲的父老低头用厚茧重重的手
细腻地把青石板路畔的稻穗扎束
等我翻上山梁
寂寂地坐在田塍的蒿草上
正午的炊烟在屋脊上猎猎作响
高大孤独的水桐站在坪地
用残存的叶和我打着手语
远空的白云堆一阵倒一阵
一阵风来无影无踪
我这样静静地坐着
望着我眷恋的斤冲
 
黄昏的太阳如一颗血红的砺石
挤进山峦的腋下
星星的珠贝尚未形成
今夜斤冲的月没有来相送
合了翎羽偃伏在青山深处

这样的告别我没有哭
天空却哭了
在云的睫毛里
出现了一粒大而又圆的泪

别了斤冲  
我对您的思念
在您舍不得吃的刚出锅的香香的杀猪肉里
在每个清晨那一捧最好的紫黑色的杨梅里
在摘了稻穗尝新时喷香流油的蛋饺子里
在喷了芝麻切了陈皮糖酿酿的红薯粑粑里
在尤如陈酿吃了就醉的辣蓼草做的饼粑里
别了斤冲
我对您的思念
写在您日晒雨淋破旧的斗篷上
写在您逢年过节红纸贴就的对联上
写在您养着蛇虫野马蜂的山茶树上
写在波罗山千树万树紫红的杨梅上
写在斤冲十六里漫长的山路上
我含着泪愧疚地告诉自己的儿子
斤冲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更是一位深沉的父亲
我在她的怀里
不断地撒着娇犯着错
我就是她的儿子
斤冲是我的第二故乡
熟悉的季节
我不知道世界在近处
会用怎样的眼光
窥我那一段刺心芬芳的季节

只是象把一朵花锁在
陈衣箱里
在很久很久  或
年老以后    打开
面对着那束芬芳震惊
然后是沉沉地思索
于是便有熟悉的
使人潸然泪下的风景
从黄昏的光中
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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