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们说到，陶渊明这个人，是一个“清者”，是一个“狷者”，所以他归隐了，所以他躬耕了。可是，陶渊明难道没有过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吗？那我们来看《拟古》第八首：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他说“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我何尝没有“壮”？“壮”是身体、体力的强壮；“厉”是精神，精神的坚强。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不但身体是强壮的，而且我的精神也是强壮的，所以“抚剑独行游”，我手里握着一把剑，不是真拿出去怎么样，只是抚，就是手里按住这把剑，“独行游”，我一个人就出去远游，那大家又问了，说陶渊明出去远游了吗？这个都是陶渊明想的，都是他精神上的，那他行游到了哪里？他说“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谁说我出去行游只是在近处呢？不是，我不止是在近处的行游，我一直行游到张掖、幽州那么远的地方，张掖在甘肃，幽州是河北。陶渊明是浔阳柴桑人，他是南方江西的人，他说我曾经到张掖和幽州，陶渊明去了吗？这个我说的，陶渊明说“将往至无终”，无终他能去吗？当时北方是五胡乱华，他是不能去的。所以陶渊明所写的都是一种精神的境界，可是也不是突然的这种精神的境界。

我们上次曾经说过，说刘裕在东晋的时代，曾经带兵跟北方作战，到中国北方的燕、秦一带，就是河北、陕西这一带，刘裕北伐曾经到过这些地方。我们不是说陶渊明曾经出来做过几次官吗？有的时候是为贫穷，我们说“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所以他早年说“以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那是为贫；还有他后来说“聊欲弦歌，为三径之资”，所以就做了彭泽县的县令，这个也是为贫；可是他之间还做过镇军将军的参军，做过建威将军的参军。

陶渊明有一首《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说“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宴如”，“弱龄”，我们说弱冠就是二十岁以下，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呢，我寄心于事外，就说我的精神是对于这个政治、这个世俗没有很大的兴趣，“委怀在琴书”，“委”就是放在什么地方，我就把我的情怀都放在琴书上面了，“被褐欣自得”，“褐”是粗布衣服，我虽然很贫穷，穿粗布的衣服，但是我心里边非常的欣喜，有自得之乐，“屡空常晏如”，“屡空”，空就是贫乏，没有粮食吃了，这是出于《论语》，孔子说颜回，就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弟子，说“回也其庶乎，屡空”（《论语·先进》），说他常常是在饥寒之中，所以是“屡空”，“常晏如”，虽然我的粮食、存粮的仓库都是空的，但是我内心还是“晏如”，还是非常的安闲的。

他说我从前并不急于出来做官，我是喜欢读书的，我也安贫乐道，可是“时来苟冥会”，假如有一个机会来了，“苟”就是假如，“冥会”，冥是冥蒙的，会是遇到，就是无形之中遇到，你不知道怎么样就碰上了，不是我去追求的，所以叫“冥会”，你自己有心追求的就不是“冥会”。他说假如我无形之中遇到一个好的机会，我就“宛辔憩通衢”，“宛”就是曲折、宛转，我就可以让我驾着这个车的缰辔的这个马，就转一个圈子，就在那个四通八达的道路上，“通衢”就是大马路，“憩”，就可以停止在那里。而四通八达的大马路代表什么？代表的是做官的仕途，所以他说“时来苟冥会”，那就是说当刘裕做镇军将军，消灭了当时桓玄的叛乱，而且带兵讨伐北方的时候，陶渊明曾经有过一个理想，认为他如果在刘裕的手下做事，或者他真的能够把中国北方沦陷在五胡十六国的土地收复回来，能够有一番事业，所以他“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投”是放下，“策”是书册，所以我就拿走我的书本，让人给我整理好行装，我第二天早晨要出发了，“暂与园田疏”，所以我就要暂时跟我的园田告别了。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就出发了，坐在船上，随着那个小船越走越远，我对故乡思念就绵绵不断，“纡”就是纡迴曲折的，“归思”就是我想念故乡、想念家庭的那种心情，他说“我行岂不遥”，我走得难道不远吗？“登降千里馀”，有的时候要上，有的时候要下，我登山临水走了一千多里路，“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我眼睛看着这个不同的山川道路，心里边怀念的还是我在山里边隐居的生活，“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我看到高空上的飞鸟，我在水边看到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我就觉得很惭愧，因为我失去了自由，我现在要出去做事情了，要去做官了。“真想初在襟”，我原来的那种真淳的想法，原来还是在我的胸中，“襟”就是衣襟，衣襟在胸前，所以就代表在我的胸中，“谁谓形迹拘”，所以我现在虽然是出去，这个形迹的外表我不拘束，所以我偶尔也可以出去，“聊且凭化迁”，我就暂时的任凭造化、任从命运的迁转，我就暂时的出去，可是我最终的目的是“终返班生庐”，我一定要回到我的老家，我还是来读书。

所以陶渊明是曾经出去过，而且刘裕是曾经北伐的。我只是让大家看，我们来证明陶渊明之所以写他的这个诗，他的这个《拟古》九首，他说是“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他说我何尝没有一种远大的志向呢？所以我“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说我走的只是近处？我也走到了张掖和幽州。他身体没有到张掖和幽州，但是他的精神是志在中国能不能统一，能不能把北方完全收复，他曾经将有这样的志意。后面他说，你看他刚才的那首诗，他也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我也可以出去。

中国古代有一个诗人叫左思，他曾经写过两句诗，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咏史诗》八首之一），他说我就是一把铅刀，钢刀是很锋利的刀，铅刀是很钝的刀，可是你既然叫做刀，刀就是要割的了，你就是一把铅刀，你的意义跟价值是你有一割之用，人要做出一点东西来，有一割之用，如果你从来没有割过，那你就白白叫做刀了，所以“梦想骋良图”，就是我一直在理想之中，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做出一番事业。

陶渊明是“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就是人总要有一个想法，可是这个不是我的终老，不是我的终生。辛弃疾说的，“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我上次不是讲了辛弃疾的《水龙吟》吗？就是辛弃疾读了陶渊明的诗以后，他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后面就说，“吾侪心事”，我们这些个人的真正的理想，不管你陶渊明所处的晋朝，还是我辛弃疾现在，“古今长在”，我们不管古今，我们的心事长在什么？“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所以陶渊明虽然是说，刚才我们看了他那个《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他是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我也希望有一个机会，“铅刀贵一割”，我难道不希望在人生之中完成一些事情吗？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何尝不希望呢？“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可是我真正的理想是“真想初在襟”，是“终返班生庐”，就是辛弃疾说的，“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是隐逸的生活，而不是追求名利禄位的生活，可是辛弃疾跟陶渊明是不同的，陶渊明跟汪精卫也是不同的。陶渊明是“狷者”，是“清者”，所以真的就回来了。而辛弃疾后面说了，“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可是当年的谢安，他说我们虽然是愿意隐居于高山流水，可是为什么谢安当时也曾经说“为苍生起”？我的理想是高山流水，我的理想是归隐田园，可是有一个机会你岂不应该出来做一番事业？所以他说“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后面就更妙了。你看陶渊明诗的转折，忽然间就变了，你看那个“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忽然间变到人：“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心思意念的流转。他说“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他说我不是“抚剑独行游”了吗？我在行游的途中，饿了就吃那首阳山上的薇蕨，首阳山上的薇蕨说的是谁？就是伯夷叔齐。伯夷叔齐当武王伐纣的时候，说这个臣弑君是不正当的，所以他们两个人就隐居在首阳山上，不肯在周朝做官，那他们吃什么呢？就“采薇而食之”，就吃首阳山上长的那种野菜。陶渊明说我出去行游，是“饥食首阳薇”，我饿的时候就吃首阳山上的薇蕨，“渴饮易水流”，渴了喝的是易水的流水。表面上他说的是他的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所以他说我经过了首阳山，也经过了易水，我饿的时候就吃首阳山上的薇蕨，渴的时候就喝易水的流水，但是这个“首阳薇”跟“易水流”代表什么？“首阳”代表伯夷叔齐，那是“清者”；“易水”是什么？易水代表刺客。我们不是说司马迁写过《刺客列传》吗？就是当你看见世界上有不平，有这种强权欺压弱小而那弱小无力抵抗的时候，你怎么样？所以《刺客列传》是对弱小的、没有办法正面抵抗的人的同情。在现在晋宋易代之间，你怎么样？当你看到刘裕把两个皇帝都杀死了的时候，你作为晋朝的臣民，你怎么做？你能够挽回这种危亡的局势吗？你还是就退隐，你不甘心侍奉新朝了。所以他在要出仕之间，他不是说“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可是中间真的碰到朝代的改变，碰到这个“闾阎懈廉退之节”，这个“大伪斯兴”的人世，你怎么样？所以他说“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我们说的是身体，我饿了吃这个，我渴了喝那个，你精神上吃什么？你精神上的饮料是什么？文天祥临死的时候写了《正气歌》，还说过“孔曰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绝笔自赞）你吃的是什么？你身体的营养是什么？你精神的营养又是什么？

所以“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他说我一路上“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不管你是“首阳薇”的持守也好，不管你是“易水流”的那种激昂慷慨也好，有人了解你吗？有人认识你吗？他说“不见相知人”，我没有看见一个跟我相知的，我们说人生得一知己就死而无憾，如果有一个人真的能够了解你欣赏你，你陶渊明为什么挨饿受冻？有人说陶渊明你自己挨饿受冻可以，你为什么让你的妻子和小孩跟你一起挨饿受冻？为什么要这样？没有人相知，没有人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不见相知人”，那看见什么？“惟见古时丘”，一路上我看见的只是古代的那些死者的坟墓。“路边两高坟”，而路边有两个最大的坟，那是谁的？是“伯牙与庄周”。这陶渊明真的是妙，他这种古典中用的赋予了新的意义，就是说我们所以说你用这个典故，是说这个典故在你的心里边有了新的生命了，这个典故是在你的兴发感动的生命之中活起来，而不是你查了一大堆类书来装点、雕琢的。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提伯牙与庄周？这个真是妙。伯牙就是俞伯牙，是春秋时晋国的大夫，他跟钟子期就有一段故事。伯牙很喜欢弹琴，有一天他就坐船经过一个山下，他就在船上弹琴，而中国对琴是一直有一种传说，说这个琴就是有一种心灵的感应，不但是你自己的心灵感应在琴里边，把四周的环境也都反映到琴里边了。他在弹琴的时候，就觉得有人在听，所以他就去看一看，就看见有一个樵夫模样的人乡下人站在那里听，他就以为这个乡下的樵夫也能够懂得我弹琴的心意吗？他就问他，那个人说我听琴我懂得。他说好吧我就弹一个曲子给你听，你听我琴里边是什么意思？于是俞伯牙就弹了一曲，听琴的是钟子期，他就说“巍巍乎，志在高山”，他说你现在弹的这个琴曲里边表现一种非常伟大的精神，你想到的是这个高山；那俞伯牙就知道他真的懂他的琴，就再弹了一曲，问钟子期说我现在心里面想的是什么？钟子期说是“洋洋乎，志在流水”，所以我们有“高山流水”的知音，就是这个典故。那俞伯牙对钟子期有这样的聪明智慧、能够真的听懂他的琴，那就很难得，就是他是乡下人，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所以俞伯牙就给他很多书，说你好好的读书，说你的天资这么高，说我过一阵子还会回来，我回来再跟你见面。所以他们两个人就分别了，俞伯牙就走了。但钟子期拿到这些书就非常用功地就真的在读书，过了一年这俞伯牙就回来了，说好了的钟子期还在山下岸边等他，可是他回来走出来一看，钟子期没有来，他说以我所认识的钟子期，他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他不会不来的，他为什么没有来，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所以俞伯牙就舍舟登岸，就带着他的琴山上小路往上走，走到半路上就碰到一个白发老人，带着一些酒食的祭奠的东西，他就跟老人打听，说原来有一个朋友叫钟子期，老人说钟子期就是我的儿子，说我的儿子本来就很劳苦，晚上还读书，也很劳苦，所以他已经去世了，就是不久前死掉的，那俞伯牙说你带我去，我要到他的坟上去祭拜。所以这个老人就把俞伯牙带到钟子期的坟墓前，俞伯牙就说，钟子期是我的知音，我弹了高山他就知道我志在高山，我弹流水他就知道我志在流水，所以我要在他的坟前再弹一曲给他听。所以俞伯牙就坐下，就在钟子期的坟前弹了起来。这乡下的人从来没有听过琴，从来没有看见过琴，就觉得很新鲜，大家就包围了一圈，都来听他弹琴。他弹的是对他的好朋友的哀悼，可是那些个人从来没有听过琴的，不懂得琴里边的感情，以为弹琴就是快乐，所以他弹了大家就拍手大笑，所以俞伯牙内心非常痛苦，所以俞伯牙当下就把琴摔碎了，历史上写故事的还有一首诗了，说“摔碎瑶琴凤尾寒”，说我把我这个牙琴摔碎了，我这牙琴上有一种雕琢的修饰，就是“凤尾”，说“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所以就把琴当场摔碎了，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懂我弹琴了。“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所以这就是俞伯牙的故事，知音难觅（《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还有一个坟呢？“伯牙与庄周”，是庄周的什么故事呢？庄周有个好朋友，就是惠子，说庄周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两个人在一个桥上，水边，然后水里边有鱼游来游去，庄子就说：“鯈鱼出游，是鱼乐也”，庄子说这鱼很快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秋水》）所以他们两个人就有一个对答。那个是说一个可以听琴的知音，这个是可以谈话的知音。你有没有一个可以谈话的对手？这俞伯牙跟钟子期是知音，钟子期死了，那《庄子》这本书上也记载了，庄周有一个知音是惠子，惠子也死了。惠子死了以后，庄周就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郢人”，“郢”就是楚国的都城，说郢都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很会用刀斧来雕琢的一个人。他就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匠石，匠石就是凿石头的那个工匠，他说这个匠石跟这个郢人就是好朋友，是知己的相交，互相非常的信任。这个匠石跟这个郢人配合得很好，郢人鼻子上沾有一块石灰，这个匠石就“运斤成风”，“斤”就是斧斤，他就抡起他的斧头，砍下来带着风声，要把这个人鼻尖上的这块石灰削下去，那石灰削下去了，这个郢人的鼻子丝毫没有受损伤。说这个宋元君听说了，就对匠石说，说你有这么好的表演的技术，就在我的宫殿里表演一下，我叫个人把鼻尖上抹一点石灰，你来削一削看。这个匠石就说：“臣则尝能斫之”，我曾经有过这种本领，把鼻尖上的一点石灰削下来，“臣之质死久矣”，可是现在这个“质”，“质”就是对手，我那个对手没有了，这个郢人死去了，不在了，说我“无以为质矣”。（《庄子·徐无鬼》）那现在庄子的故事说的是惠子，惠子不在了，他说我是“无与言之矣”，我没有对手，我没有人可以谈话。就是你有这么一个对手，你有这么一个谈话的对手，能够跟你配合得毫发无差，当一把大斧头从鼻尖上砍下来，这个石灰砍下来鼻子不受伤，就是有人能够跟你针锋相对，你们的了解毫发无间，你有这样的一个知己吗？

所以陶渊明说，“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没有一个真正的知音、知己，只有古代的两个大坟，一个是伯牙的，一个是庄周的，“此士难再得”，象俞伯牙和钟子期这样的知音，象庄子跟惠子这样的知音，“此士难再得”，这种人在世界上很难再遇见了，“吾行欲何求！”我就是周游天下，我又能遇见什么人呢？所以这样的知音是千古难遇的。（汪梦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