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头:建造一座塔尖需要多少种声音?——《五重塔》后记

作者:小布头   2017年02月20日 17:39  中国诗歌网    1289    收藏


小布头2_副本



在我们五个人相遇之前,这个世界或许不需要一座塔、一个塔尖,而时间的河流照样缓缓奔流,把我们的生活带走。可是如果没有诗歌,就没有诗人之间的奇妙的相遇,就没有这么一座必须建造的塔尖,它洁白的尖顶高于苍穹,与白云齐肩,与真理站在一起。世界上总有一些事物让人血脉贲张,心跳加速,愿意为之付出激情和热血。走散的,便走散了;留下的,成为一起建造塔尖的人。



蓝喉眼中的塔尖存在于常人所见却忽略的事物中,他的视野因此辽远、具象而独特,他的嗓音也是善的。“看见尖形,要有无限的敬畏。/这是世间仅存的善,例如牛角、羊角、粽子、坟、屋脊、木塔。/有时,火也可称为善。”(《尖形》)短短三行,赋予善以形状,赋予塔尖以格物的灵魂。

蓝喉自我简介是“一个抄古方的人”,还写过一首《自画像》的诗,可从关键词中抽离出他在现世的身份。他留在博客上的蛛丝马迹显示,这是一个偏嗜古意的人,一个慢慢退向古代的人。他的理想不过是有一个三角形般稳固的秋天,可以拖出紫檀案,怀人,填词,替祖国抄古方。怀古,访古,一切都是为了认领儒侠并举的时代,一切都是为了钩沉弹剑歌风的记忆。文学思想依赖文学记忆,那些踞守记忆殿堂的古人无疑是他面对的一面镜子,这种映照往往出人意料,因为镜子里或许空无一物,或许一切皆有可能。

蓝喉写得少。博客除了诗歌,几乎没有其他文字,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趣味和品质,不事张扬、安静笃定的个性也依稀可辨。现实生活中,他貌似很少在诗人圈子里抛头露面,偶有外地的诗人拜访,留下一首《过兴化,访蓝喉不遇》的诗,个别与知己唱和的诗,写得见情见义。

我先是从博客上读到蓝喉。从《尖形》,再读到他的《村庄,无限之远》《垂钓者》《油菜花传》《寄远》,便认定这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当即在博客上给他发纸条,向他约稿。那是2014年初,我应杨炼老师和我的老乡诗人郭金牛邀请,加入北京文艺网大型诗网刊《诗托邦》的编辑工作,为了选到好的诗歌,常常阅读诗人们的博客,尤其是那些几乎不求发表,低调,却写得别具一格的优秀民间诗人。蓝喉就属于我眼中这样低调而闪光的诗人。而且这样的诗人在我们这个喧嚣的诗坛很稀缺,因此也弥足珍贵。

很快他就整理好了一组新诗给我,彼此交换了电话。这个电话一直没有机会打,因为,负责编审的秦晓宇老师非常欣赏蓝喉的诗,他的诗直接发了《诗托邦》二期重点栏目“诗歌高地”。

但或许是缘分前生定。我们很快就见上面了。 2014年的4月中旬,我接到通知去江苏靖江参加诗刊社2013年度发现青年诗人座谈会暨新锐奖颁奖活动,在高铁上,与诗人刘年坐一排座位,我们忽然就聊起蓝喉,刘年惊讶地说自己很喜欢这个诗人的诗,我们为同喜欢一个诗人而激动。我们所住的靖江是泰州市的一个小县城,不远,我打电话请蓝喉过来一聚。于是就有了靖江一次特别的会面。那天我们开完会,蓝喉说马上开车过来,当时,与会的诗人刘年、沙蝎、金轲、张孝杰、洛盏、玉珍、锦绣都在我房间里喝着普洱老茶,聊着诗歌,蓝喉进门,戴着眼镜、一付文文静静江南书生的模样,大家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邀请我们去范建新的茶室喝茶到很晚,喝完茶九个人一字排开在靖江的大街上齐齐走路,我想到郁达夫所描绘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就是那样一个夜晚,一群暂时远离了生活压力和琐碎的诗人在一起掏心掏肺,月亮压弯了孤山上的海棠,诗歌和友谊照亮了彼此的内心。

再一次的相聚是2015年4月初,我和诗人沙白前往泰州看千年古城,去兴化看垛田油菜花。诗人湖北青蛙向我介绍:“蓝医生人特别好。”我们一起感受到了这种好,并看到了骨子里有悬壶济世理想的江南书生和听风大侠的结合体。只想感叹:与君相遇,此生有幸!

蓝喉向我解读他的泰州:人在三水中。

长江、淮河自西向东,形成低洼的、雨水充沛的冲击平原,然后缓缓注入黄海。泰州古称海陵,人杰地灵,有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故居,《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故居,是现代戏剧大师梅兰芳故里,还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孔尚任担任钦差大臣治水、生活过的地方。在腐败的朝廷争斗中,一个文人能施展政治抱负几乎是痴人说梦,孔尚任仕途落魄,但他的才华,使他能将所亲历的悲愤、情裂、缱绻,皆转化成惊人的艺术创造力,绝世经典《桃花扇》就在这里诞生。蓝喉在这样厚重的文化积淀中生活,难怪有如此的胸襟,这位三水之中的侠士,每每置身古海陵望海楼上,望海,寄远,与孟浩然对话,与化身小技工的林冲打个照面,为他眼中的田园、大风、屋顶、河流、街巷、陀螺和一切所见事物命名。海纳百川,必然形成自我的品质和容积,诗歌是他纸上一泻千里的冲积平原。

我常想到批评家欧文·巴菲尔德对诗歌标准提出的“殊异”一词,他说:“殊异在我们不理解的时候会激起惊异,在我们能理解的时候能激起美学想象。”殊异就是陌生化和异质。它创造出诗歌语言在我们的想象之外却在我们的经验之内,蓝喉精心打造一朵词语的金蔷薇,使我相信,他有一种能力,创造语言和诗意的奇幻。



川师大地平线诗社的美丽小女生李雪芹,在1993年的《星星诗刊》发表了她生命中的第一首诗。此后,她给自己取笔名“沙白”,让家乡白沙镇镶嵌进自己的肋骨。多年以后,作为帝都资深媒体人,蜀山碧水依然是沙白心中的隐痛,是她写作的通道和隘口,她写诗的过程,就是在其中构建和突围的过程,悲愁喜乐源自于此。

北京的诗歌活动很频繁,似乎每周都有诗歌朗诵会、颁奖会、研讨会、新诗集发布会什么的。有两年,我常在那些圈子里厮混,像一条活跃于浅水表面上的小鱼,肤浅而疏离。初识沙白就是在那个阶段。

记得初见,是2012年的冬天。我在北京方家胡同猜火车酒吧参加一次诗歌朗诵会,听沙白朗诵了她那首《白露》,我清楚地记得里面的诗句:“小伞对大雨,久别对重逢/会说些什么?/大道至简,不过就是这/剥去怨尤百感交集的三个字——/久违了”,这样充满智性的诗句令人着迷。这首短诗,好像穿着一件从容俏皮的外套,可是这件外套里面裹着的,恐怕只有阅尽沧海桑田的人,又或许只有慈悲之心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万般情愫:伤怀与洒脱,亲近与疏离,交付与礼赞。内在的纠结与矛盾,以及外在的俏皮与通透,使一首短诗充满张力又妩媚无比。而朗诵者沙白,给我的印象恐怕除了妩媚就没有更恰当的词适合她了。

好的友谊原本是自然造化、水到渠成,如好茶耐泡且回甘悠长。是好缘分总是在对的时机出现,然后照亮彼此。2013年金秋,十月杂志社在河南济源举办第四届十月诗会,会议20多名诗人,女诗人就5个,我和沙白作为参会的女诗人,比邻而居,接触自然就多起来。我是个读书上瘾、无茶不欢的人,一个人出门在外也必须自带一本书、一套茶具,以便随时随地满足口腹之欲,但没有想到,与我同好的诗人还很多,沙白就是其中一个。她事后对我讲起与我在诗会上的一见如故:“你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泡茶,说话,瞬间秒杀老夫。”我被她夸张的语言逗笑了,发觉她就是那种内心长满了善意,即便自己苦逼着,也老想着让身边的人分享快乐的主。那几天,沙白和沈浩波、沉河、杜绿绿、谭克修等人,几乎每晚都猫在我的茶桌旁喝茶、海聊,聊天范围基本就是现当代诗歌史和诗坛八卦史,说起八卦,沈浩波首当其冲,智慧加冷幽默,让人忍俊不禁。沙白更是女诗人中最爽朗活泼的一个,或许是老茶化开了她身上川人的至性至情,沙白快人快语、妙语连珠,风趣才智次第绽放,我笑她开口黑人和自黑,浑身都是娱乐的因子在激荡,整个茶聚中就她衣服上落满笑眯了缝的眼睛珠子。我们一起登王屋山、在济渎庙里听秋雨,在黄河小三峡谈童年,我才知道,她的家乡与我的,都在一列火车经过的地方,我们还谈到当年的诗社,居然都经历过一样的诗歌事件,居然都在多年停笔后再一次回到诗歌。因为回到诗歌,我们遇到了我们想要的那个自己,也遇到了知己。

“春风欲言又止/像狂奔到码头边的书童/面目低垂,黯然如江畔烟柳/那是摧肝断肠的民国三十八年/月色如此悲悯/余生却那么荒凉”

“前世私奔未遂,今生必来寻找”/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他这句久违的问候——/“嗨,密司李!”/是的,没有人能抗得住轮回/就让这枝头绽放的桃花落泪证明——/被春风掩埋的必将被春风唤醒 ”。

这首写自于2011年春天的诗,对于沙白别具深意。在这首诗中,春风、书童、烟柳、月色都被她从千年沉睡的梦中唤醒,它们穿越古老的时间,僭越历史和地理,让昏睡的诗神醒来,让人间死去的爱情复活。春风带着沙白回到阔别10多年的诗坛,她被万木复苏和繁花四野的意象催生和唤醒。

沙白写作量不大,但步子扎实稳健。在当下各种体的诗歌论争中,沙白始终是沉默着的安静的极少数,她安心写诗,与诗歌任何门派无关,也跟各种炒作无关系,她的诗歌谱系来自于老祖宗的坚实的古典衣钵,诗中除了诗性,更多的是人性,人味和气韵。她因自足而圆满,阳光、月光、河流、古建、家乡、亲人都成为她诗歌的源头。如“满天繁星璀璨到心惊/而他,伸出小手攥紧了我刹那的眩晕”这是写儿子的(《星探》),还有“走到半山腰/毕恭,毕敬/为每一朵行色匆匆的白云让路”(《漏沙集》),她善于把握日常中的庸常事物,充分运用语词的关连度和跳跃性,来呈现诗意,词语与词语之间的渐次推进,造就词语内部的开裂和火花,沙白似乎正渐趋此道。但她或许更陶醉于古典美学的千回百转,同时喜欢诗歌拥有辽阔的现实背景,那种寥寥数笔就营造出过去与当下之间的回环、呼应,为接下来的描述埋下伏笔,从而激发阅读快感的路数,她驾驭起来也游刃有余。我有时候觉得沙白的身体是一座迷宫,比如她一个小女子,骨子里却有意无意呈现出潇潇雨歇、壮怀激烈,它无疑是古老的“士”传统、与现代人的情怀、忧患意识的相互催化和转换,与性别无关。或许沙白稍加调整,诗歌窄门会为她开启更高层次的曼妙之门。对于冰雪聪明的她,我如订书针般订一句:春风和才华一样不可辜负呀!

曾经问沙白:诗歌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不假思索:救赎!



初读徐南鹏的诗是在沙白家的书架上,他早年的诗篇给我一种典雅的印象,属于典雅中充满诘问和思辨的那种,那大约是2013年底的事情,次年7月经沙白介绍认识,我们有了往来,我开始读到徐南鹏更多的诗歌。

南鹏说:“写诗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个拿命来比喻诗歌的人,可见诗歌于他,是多么的非同寻常。南鹏出生在中国瓷都福建德化农村,父亲是老三届高中生,在村里当过代课教师,他给南鹏口授的“日照香炉生紫烟”“床前明月光”什么的,是南鹏最早接触到的古代诗歌典籍。后来父亲又自学当了几年乡下颇有点名气的“赤脚医生”,他教育儿子们:“世界上永恒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艺术,一个是医术。”他的话影响到儿子们的职业选择,南鹏虽然在泉州师专读的是地理专业,却喜欢上了诗歌,南鹏的弟弟最后选择了当医生,仿佛都走在实现父辈梦想的道路上,但看起来,南鹏走得更远。在大学的时候,南鹏开始大量阅读古今中外名著,这些非专业、非系统的零星阅读,后来逐渐在他的生命里发酵,散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南鹏从偏僻的乡下走出来,到了省城,又到京城,当过教师、记者、编辑、公务员,对他而言,每一次生活环境的变化都为他呈现出一个更加辽阔的视界,更加激活他的思想,从而推动他的写作。对人生、对社会、对诗,他始终怀着感恩之情。从细部说,因为写作让他能够始终保持独立思考,从而也加深了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

忧郁,敏感,纠结,多思,是南鹏诗歌中一种天然的气息,诗人多是使用自身的气息捕捉诗和思的。徐南鹏擅于捕捉万事万物的“气息”,擅用简洁、轻灵来消解繁复、玄奥。他的诗歌是禅意和无意识、哲学和内心,这样丰富而复杂的元素纠结的综合体;是出世和入世的情怀、古意和现实性、悲悼和释怀、彻悟和执迷、弃和取、有和无,这样丰富的二元对立的统一体。这些,使他作品的诗意非常丰富,带有强烈的自我审视、自我辨认、自我相遇性质。

“一生二,两阵风,在纠缠/一半是对立,一半是相互支持。”这首《一阵风》就是他在出世与入世间的自我剖白。更是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的一种姿态。在这里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这个集子中的三位男性诗人,在处理历史、现实之间的母题时所表现出来的同质和异象。宛西衙内高频率地使用超现实和反讽,借古寓今,对王权质疑、解构和反动。蓝喉则是那种“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发古之幽,对君臣关系、君民关系的考量,对侠儒并举理想国的招魂,两人都体现了个体与生命突然的相遇,是通过怀古这样一种方式产生的。这种相遇,会产生一种哲学的处境,世界的永恒性和个体的短暂性,会产生巨大的触动,产生一种强烈的伤怀。而徐南鹏处理的时候,把这种对立性削减了,这种紧张关系被缓冲,就是个体的无助,个体生命的短暂,与永恒、宇宙、无限的存在之间的一种追捕关系所导致的伤感,被南鹏的诗歌导入一种通达和彻悟。

追索南鹏诗学意义,不难发现,美是他诗歌灵魂。他强调诗歌的现实性和现代性,在他的诗集《大地明亮》序言《诗是一种暗》中,他透露了自己的诗歌观念:“优秀的诗歌必定要站在尘土里,要被汗水和泪水浸过。歌唱那向上飞升的天使,也要看到裙摆下藏匿的那双泥脚”。他不会粉饰残酷的现实,对真相也会保持一颗诗人的良心,而他,也一直期待用诗歌里的哲与思,找到一条通往理想社会的宝典。

在一次诗歌座谈会上,南鹏对一首好诗的理解,用了八个字来概括。即为:担当、切入、玄奥、神性。担当,就是诗歌要成为政治的一股纠偏力量,更好地体现民众的共同理想,体现共同的精神指向,与政治力形成正博弈,从而催生一个伟大的时代。切入就是有切开社会“坚硬的椰子外壳”的能力,真正看清内部的一切,而不止于推论和猜想。特别是面对工业时代的诸多特征,诗人要能够“收起飞翔的诗歌翅膀,自觉地栖落于城市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间,真诚地思考工业文明的复杂性与可能性,中国当代汉诗才能迎来曙光”。玄奥就是诗歌还要有点巫气,像预言。诗人的冥想,使作品与现实真正分离出来,用语言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终极的世界,体现了人类社会的美好愿境。神性接近于信仰,诗里要有敬畏,要有对众生的关爱与悲悯。从这点来看,南鹏的观念性肯定是非常强的,他的诗歌实践无疑是这种观念下的呈现,只是他呈现的方式并不是硬性地导入,而是把它转换成更为直觉性的东西。南鹏有这个能力,这对一个诗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观念的东西如果不能有效地把它转换为直觉的、或者是无意识的东西,这个诗是写不好的。

诗人西川认为读徐南鹏诗歌必须要给他的诗歌一个分类,他提出徐南鹏的诗歌放在中国古代就是王维一个谱系,放在国外就是加里·斯奈德一个谱系,这种分析给我很大启示,也给寻找到南鹏诗歌的写作线索提供了一个思路。但这并不是说,南鹏的诗歌就没有现实感,恰恰相反,南鹏的诗里,有强大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是通过诗的意向和他的灵感来呈现的,有时候是被蒸馏出来的纯净的水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可能正好相反。体制内的生活方式,包括思维方式、写作方式,和他体制外的自由独立之精神,有一种内在的冲突,这构成了他诗歌的主要意象。“同意风的选择/也同意蜂的自由/它扑向花朵/它那么大的眼睛/装载着多少吨的柔情/它的刺,运送过多少的恨/这些我都同意/我不会去改写一场阳光/也不会改写蜂的道路/它通过花朵/吮吸着大地的蜜/适得其所/我同意它翅膀短暂的安详/一丝丝的倦意令人心疼/我同意它随时振动,带走/色彩艳丽的梦想/这只蜂飞走了/还有一只蜂/同样会落在这朵花上”(《同意蜂》)。

是对命运的顺从吗?还是对自然奥秘的敏锐洞察力?南鹏诗里各种物象中,他似乎更偏爱雪多一些。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一个闽南人,自小没有接触过雪,却在人生的中年与雪相遇相知,雪成为他诗歌中一个如影随形的意象,在本集中收录的这首《一场大雪》,并不是自然界的大雪,而是灵魂遭遇的大雪,因此它比自然界的大雪更加让人刻骨铭心,更加彰显诗人的精神格局。“这就足够了/一生中有这样一场大雪/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这就足够了/有一个人,侧着身子/向着荒原中如豆灯光赶来/这就足够了/有一粒雪,就会落在我的心尖/消融”。我个人还比较欣赏像《我还没想好》《月光》《湖》《蓝》这样一些短小的诗,它们汁液饱满,情感浓郁,就像一座沉潜不发的火山,积蓄着黑暗中巨大的能量,而南鹏很擅长在诗歌中利用语词的多义性增加诗歌语言的表现力,他的诗歌有一种含混的调性,如月照拂,诗歌的胞衣披着朦胧之美,我们只能参与其中,借助想象力来完成与南鹏诗歌的鱼水交集。



衙内之为名,在水浒以后,几乎是被人诟病的一个称谓。证之衙内兄,衙内兄打趣说,“独一无二啊”。确实,网络诨名,重复的都是俏丽的名字,宛西衙内的笔名鲜有人取。顺便百科一下:“宛,屈草自履也,从宀、夗声”。其义为“四方高中央下”。 “屈草自覆”是指芳草盖地,植被郁葱。衙内兄就来自这块古老的南阳盆地。春秋初期,南方楚国曾占据了这片沃土,建置宛邑,以问鼎中原。宛之名,自此而始。加之诗人出生于南阳西峡县,“宛西”由此而来。当我们转一圈再次说到“衙内”的时候,衙内兄说,“同学少年多不贱”,而我还在“衙内”读书,为股级干部而奋斗。被他插科打诨过去。 

宛西衙内的诗歌不乏意象写作的,但与意象诗人不同的是,他的诗歌里也有口语和细节的鲜活,以疏松密集的结构,让诗意恣肆。像那些年混论坛的民间诗人一样,宛西衙内在大家诗歌论坛潜泳多年,那时候他每天都疯狂地写,像制造垃圾,写得多,扔得快。那时候,能得到的书极少,他为拥有一本老版本的《五人诗选》而欣喜,每天为诗而狂,“写诗就像呼吸一样必须”。直到2010年3月的某一天他写出了《早晨》,他认为自己找到了诗。“说好要来的人还没有打门/大街还不是大街 /大街还在被子里空着”,“冷是自己的/像一条狗,转个大圈,从后心一口一口地咬起来”,“大街开始呻吟 /甩皮鞭的女孩,总有一天要变成鞭子”。引用这几句,是因为我注意到宛西衙内早期的诗歌,就追求一种冷峻的语言,那时候他的奇崛意象尚未形成,但也羽翼渐丰。我曾私下问他是否读过尼采,回答说没有。关于女孩与鞭子的寓意,在他那里浑然天成,只跟情感的记忆和思辨有关。

2011年他写出了一首重要的诗《迟到》,像一个华丽转身,奠定了宛西衙内诗歌的基调和特色。诗歌以超现实的角度切入,借一名亡者之口,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葬礼”镜头,透过这个镜头,我们的目光被拉长进入到“文革”乃至更远的历史时空中去,透过这个镜头,我们看见一个人的悲剧命运,乃至一个国家民族的悲剧,而作者是感同身受者也是旁观者。这首诗节制、讲究、不事抒情,前面三节层层递进、铺设精巧,后面渐次展开,整首诗气韵充沛,充满反讽和冷幽默的格调,把极权时代的荒诞,加入了寓言和黑色幽默,历史和现实得到精微而独到的呈现,而对一个时代的反诘和追问,得以完成。

衙内兄说,“我认识的愚昧都有名有姓”。以衙内兄的年龄,他主要是那场灾难的承受者。这才是“衙内”的本意,和衙内兄诗歌的反讽基调深深地相吻合。生活中的衙内兄一点也不“跋扈”。中原人的古道热肠、慷慨仗义,真诚善良,都给我留下特别温暖靠谱的记忆。

在同年完成的短诗《林冲》中,宛西衙内的这种呈现被更加极简主义的写法取代,除了继续的反讽和冷叙述,这首诗,诗艺更加圆熟,其中展露出了衙内在诗学上对“异质”的追求,《迟到》是立,《林冲》开始,则故意追求一种破。表现在目光开始向内转向,反映在语言结构上,往往呈现出奇崛、嶙峋、东扯西拉、笔断意连的外貌。

宛西衙内在精短诗歌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2012年,他几乎写出了他这个阶段最好的一批短诗。在他的《大平原》、《油菜花》、《濮城镇》等诗里,可以找到贴近庄子《逍遥游》的自由精神,和奇特结构,句式或长或短藏着变化,行文常常突兀而来,任意跳荡,汪洋恣肆,变化多端,似不相关,但思想却能一线贯穿。使他的这些诗歌内聚力充盈,诗核凸现,延展性完全敞开。“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这是衙内的诗学理想。

中国传统儒道与庄周思想的承接,正好对应他对生命的认知:自由、真理、苦难和爱。在衙内兄这里,词语正借助超凡的想象力达及现实中的种种不可能:占山为王,落草成雄,调度风云过后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回到纸上。他的身体如一座荒芜太久的花园,而黄河滔滔,兵车千里,山河破旧,美人依稀,一切都不能再等。

他写孔子,“整个中原都是他的怀仁堂。/他腾出两只手放低身体,/其时,黄河近水的桑叶都是他的粉丝,/他说,诗歌不要粉丝。/匡人迎头大喝,世风柔软。/汴梁城是最好的骨头。/他拍着漂亮的大马车说,/优哉游哉,丧家犬好啊。/而先生从来没有马车。”

这首诗不仅仅重现了孔夫子十年流亡的人生境遇,更大程度上,呈现的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个人命运。那种丧家犬的际遇又何止一个孔圣人在领受呢,历史总会在轮回中出现惊人的相似性,孔子的际遇,正是历朝历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境遇。而孔子毕竟是孔子,对于施加在他身上的礼与拒,他都能够以悠然之心包容之,而“整个中原都是他的怀仁堂”便成为宛西衙内对孔子个性品质和家国情怀的一种智性解读了。

宛西衙内很幸运,进入诗歌,一屁股就坐在了一座富矿上。春秋时的卫国都城,正是他所生活的河南濮阳市,作为中原油田一名技术工程师,三十年没改行只干一样工作的他生活于此,市里现在还有子路坟、孟轲乡这些地名,但那些显然不是普通的地名,在宛西衙内眼里,它们是熔断诗歌的最好机制,也是他对中国儒家文化和历史的再挖掘和再发现。而濮阳与山东、河北交界,北面是河北的大名府,东面就是水泊梁山,自古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儒、道思想对宛西衙内的思想和写作都有很深影响。因此他写了一系列人物诗歌,如晁盖、杨志、关羽、卢俊义、鲁智深、宋江、武松、燕青、李逵、精卫、杜甫、黄帝、舜、秦始皇、荆轲等,诗人为世界立言,衙内诗歌呈现的历史性、现代性、先锋性,都显示了他在诗歌探索方面的自信。就像他在《苍鹰》中所显示出来的从容和自得,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功夫和力道,他提住了木偶的那条线,线动偶动,线停偶停。大戏还没开场,“他说没,手里提着透亮的天空”。

看得出衙内兄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志向,在此深深祝福他。但我个人可能更看重他诗歌中与“衙内”一词所给予我们的反讽和跳脱。在他那里,诗歌是指认、是言说,是反讽,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指鹿为马的勇气。有时候无厘头得让人惊心,他大孩子似的开着读者的玩笑,像平板试验中掌握着仪器的医师,读者被强行进入他诗歌设置的跑道,每次心跳都是证词。我有时候觉得衙内兄的诗歌是过山车,他在那里玩着心跳,可是总会有绷得太紧的感觉,或许就是他在诗歌里入戏太深了的缘故吧。对于诗歌而言,保持弹性之筋和支撑身体的骨头孰重孰轻?或许哪一个都不可或缺。

               


应五人集四位同仁的提议,由我来完成我们这个集子的后记。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是一个巨大挑战。尤其是我自己在诗歌上,也仅仅是在路上,点评诗歌本不在自己的能力范畴,但作为五人集的策划、见证者之一,我有义务将我们天南地北五个人的诗歌之旅和我们之间的诗歌友谊付诸纸上,将我们的诗学实践付诸文字,至于诗歌的好与坏,只能留给读者去评说了。我们五人在诗学渊源上,更多的是同一个古典诗学的底子和源头,而对现实的关照,更是我们共同发力的地方。我们都是有古典情怀的诗人,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可疑,甚至对于诗歌而言是危险的。但毫无疑问,美学思想一致的诗人,更能够成为写作上的知己,基于这个前提,在宛西衙内那里,古典情怀表现在他诗歌中是一种王者之风,他能够任意调度过去、当下和未来,接通地气。他的野心和自信也来自于此。在蓝喉那里,知识分子和济世情怀,成为诗歌里最悲悯的部分,他诗歌的深度和宽度得以延展。在沙白那里,古典情怀是士的以身取义,是山河故国的悲怆和回音。她唤取其中一瓢,在一粒沙中看尽人世悲欢。在徐南鹏那里,一种古代名士崇尚的出世情怀在诗歌中如影随形,诗人通过一种相互纠缠和相互矛盾的方式中,自然呈现自我在现实中的处境,写诗或许是诗人的一场禅修,禅意追随诗意,诗歌清丽脱俗而隽永。这是我对四位同仁的总结。这本取名《五重塔》的五人选集,是我们五人共性和个性的结晶,是五种声部的合鸣。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首最好的诗没有写出来。在通往艺术的塔尖,总有一把梯子等待着志在云端的人,先行者与后来者在攀爬中再次互换身份,前赴后继是热血的悲壮且是遗憾的幸福。五声部是美妙和声更是展示每一条嗓子独具魅力的部分,因此,我们构建,同时颠覆、打碎,并有重建的勇气和耐心。因为,诗路漫漫,且行且歌。

感谢诗歌,让我们走在一起。感谢衙内兄,如果不是他在电话里谈起对杨炼、北岛、顾城、舒婷、欧阳江河那本《五人诗选》的钟爱,谈到八十年代那些存活在诗人身上的珍贵的诗歌友谊,就不可能诞生这本小小的诗集和碰撞的种种火花,就不会有我和沙白、徐南鹏、蓝喉的一拍即合、诗意的回响。我们给五人的微信群命名“五声部”,旨在诗艺的塔尖无限,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唱出自己最独特的的声音,我们很幸运遇见诗歌,遇见一路同行的人。


2016年5月18日于北京家中


附图书信息:


书名:《五重塔》

作者:蓝喉、徐南鹏、小布头、沙白、宛西衙内(西衙内、小布头主编)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2月  

书号:ISBN978-7-5354-9119-0   

装帧:精装   

定价:46元


获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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