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孤儿
爷爷在他十个月的时候
死于非命
我从来就不知道祖父
长什么模样
父亲也不知道他的父亲
长什么模样
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
一直在乡下年复一年教着
一群小学生
他的字写得很工整
工整得就像课本上的仿宋体
这一点极像他的为人
不知道绕弯子
不知道逢场作戏
记得母亲常念念叨叨
在我生下来的哪一天
父亲被五花大绑戴着高帽子
被人押着坐喷气式
游街
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法
像他那样一个乡村穷教书匠
能有什么作奸犯科
能惊天动地的犯什么王法
后来,后来
母亲忍不住流泪哽咽
在上世纪60年代末那个全民癫狂的年代里
父亲说了一句
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耿直得像仿宋体一样的父亲
是在大会上为前国家主席
鸣不平
着实罪有应得
着实犯了那个年代里的滔天大罪
后来
父亲就成了一个农民
一个在田地里劳作干活的庄稼汉
父亲没有怨言
只不过他的战场从三尺讲台
移到了三亩水田
二亩棉花地
二垄西瓜地
父亲是一个孤儿
父亲是一个教书匠
父亲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父亲是一个农民
后者才是他真正的身份
永久的身份
(尽管若干年后父亲又走上了讲台)
因为他不能离开土地
离开了土地
拿什么养活我们兄弟姊妹
以至于父亲在晚年
惟好一杯米酒
一支烟
一口茶
父亲走的那天
好像有神灵感应
他为自己理了发
修剪了蓬芜生长的坚硬粗糙的胡须
冲凉淋浴了自己
毫无征兆毫无痛苦地
在公元2013年4月28日凌晨的3时58分
从容安详地走了
像受苦受难的耶稣终于走上了圣殿
走上了一个可以让他解脱的天堂
可是我从未觉得
父亲已经走了
父亲从来也不曾走远
他每日每时每刻都在那儿看着我
与我对话
与我端上一壶热气腾腾的米酒
斟满两大杯
咱父子俩一起对饮
相视一笑
一饮而尽
……
2017.3.22清明节前
草于海口万花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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