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生活

作者: 2017年03月28日14:50 浏览:426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重访生活

出芽的石莲肉和玉兔儿沉寂,阳台脏乱的环境并不是它们的未来。我抱怨她,“不能把花种在这种地方。”一个布满乌黑头发丝、碎花盆的残片、塑料袋和风尘的小空间。即使是这样的暗示,也没能使她敞亮耳朵听我一句。
她重重、几乎是摔倒一样裹进了被窝,继续生病中的恢复性睡眠。为我开门她用尽了最后一份力,之后,我就戏剧般见到了女生寝室的“不平静”——随意堆放的杂物、未遮掩的内衣、散落在木板床下、瓷砖角落、阳台的发丝。我所目睹的场面都可以用介于肮脏和荒蛮之间的任何修辞来描述。
女朋友蜷缩在电风扇的吹拂中,睡姿的扭曲掩护了回笼觉不严肃的表情。炎热在昨日絮絮叨叨的雷雨后迟到,九点仍未爬进狭小阳台,未触及被窝。在结垢瓷砖上,浇一脸盆水,清水流一地。包裹于美丽花盆的娇小植物是这里最早触碰太阳光线的生灵。栏杆上的它们也最早看见我身子伏低,膝盖压着地板的形象。当时铁刷蘸着清洁剂,清污后的每一处残留由剩下的左手抹布收拾。所以,左手和右手分工明确,它们接触到铺砌瓷砖完工后多年未被关注的裸露水泥,也会接触到劳动节那天移栽千佛手时不慎掉落的泥巴块和细草根,在漆黑一片的下水口,右手接触到头发丝、塑料,左手接触一些分辨不清形状的油污。只要几桶水,这些东西顺着下水道进入处理它们的世界。瓷砖戏水,它原本的洁白与素净就肆无忌惮地暴露给人,看得人清清爽爽,想躺下歇息。
一股声音,跨过空间与时间。我擦拭湿漉漉的地板,每个字从身后传来——“开场第一分钟,贝内加斯一脚精彩世界波帮助哥斯达黎加队首开记录。”足球解说员兴奋、庄重地念起句子,这场比赛的早早高潮让他不至于沉闷地播报双方球员名单、阵容和周边新闻。百年美洲杯A组最后一场比赛正在进行。哥斯达黎加的对手,刚刚被攻破球门的队伍正是哥伦比亚队。我转身瞄了一眼女朋友,她手托平板电脑观看直播,冒出一句,哈梅斯·罗德里格斯因伤不能首发;她甚至猜测哥伦比亚可能因此输掉比赛——尽管球队已然小组出线。
哥伦比亚队头号球星哈梅斯·罗德里格斯是她多年来追星的新一目标。这名青年小生长着娃娃脸,大眼睛夺目,微笑灿烂,简直是一群莽夫粗汉球员里的明星。她在不懂越位,不了解阵容利弊,也不理会教练临场指挥的情况下,躺床上唯一想的就是哥伦比亚扳平比分。
我处理床下地板的污渍时,她会跟我交谈几句,内容也无外乎解说员说过一遍了的播报信息,她重复强调,为了提醒我,即使生病之中也没有忘记青春伴侣。拖把经过了长久浸洗才祛除了那可怕的腐臭味道,否则我一使用,女友就可能声嘶力竭地投来斥责。它一番粗扫,以便地面展示其大概容颜。偶遇的纸巾,或邹成团,或碎为带状,让人察觉不出它的由来。它们在床下跟我依次寒暄的情境似乎是烂柯人花尽光阴等待某位外乡客到访。我忍受不了这类热情,来源于无序生活的热情。吸管藏在翻开的废纸下,也巧妙藏入缠绕头发丝的插线板,那幅废墟黑色诗意的画面人们往往在艰难打完胜仗的城市中亲眼目睹。而我是收拾如此胜局、体验不同感受的人。
“没过五分钟,没过五分钟,法布拉在对方禁区内内切,过掉两名防守队员,拔脚怒射,将比分改写为1比1。”她拍击床铺,表示自己的兴奋高过病情。哥伦比亚及时的进球后她一系列惊语了打断我擦洗瓷砖的节奏。解说员的声音一响,她跟着一喝,他们似乎要为地球震动点燃庆祝火焰。
垃圾桶有可怕杂物,抹布清洗后水池泛起肮脏涟漪,太阳晒进来的上午十点记录我的勤劳和她迫不得已的懒散。她说生活就是激情呐喊后,解释了生活世界的总体意义在于个体的存在方式(我确实不清楚她怎么在足球赛直播中宣布这些惊人的哲学主张),比如起舞不与雀静同存。我让她稍安勿躁,身体抱恙多多注意休息,她却反击了那么些话,好像还能够活蹦乱跳,演绎抽象理论的画面。瓷砖洁净后,铺设一张瑜伽垫,垫子虽旧,但材质宜洗,因此我很方便在床边清理出一块位置,并将抱枕、社会科学书籍、发夹放于她触手可及的垫上。
阳光穿过阳台,穿过干净卧室,转弯穿到卫生间。大小各一的石子散布在下水口的周围,马桶外观上的斑污像患肤病,还有墙壁上不慎结固的洗发露或沐浴露,这些琐碎的杂乱本是轻而易举就能清理,在比赛接二连三进球后,我依然没有完工,缓慢地跟墙壁上的污渍较着劲……
照我听到的解说印象,下半场哈梅斯·罗德里格斯获得上场机会,此时比分已经被改为1:2,哥伦比亚落后一球,原因是法布拉的解围不慎导致乌龙球,制造这个场面的正是哥斯达黎加队进第一球的功臣贝内加斯。他们两人冤家路窄,主演了半场的比赛。哈梅斯·罗德里格斯可能是带伤出场,为把比赛踢得不太难看。但是后来哥斯达黎加再下一城,把差距扩大到两球。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堵墙,没有听到她情绪变化,博尔赫斯进球的一刹那她可能对比赛完全失望了,没有力气再佯装精神上的胜利,毕竟她只是一位病人。
两年前,我关注哥伦比亚队的时候,还不认识她。甚至在三四年前,代表全球竞技水平最高的欧洲冠军联赛上见到天赋异众的哈梅斯·罗德里格斯的时候(彼时,他还没有被称为J罗),我还没有踏入过爱河,只是进行过理想主义式的幻觉臆测,以为青春的年纪陪一个人看球赛应该是生命的荣光,像雷声隆隆,天空中意外出现。我的梦曾从足球做起,帮助孱弱的中国队起码拿一个亚洲杯冠军;史诗性地再次杀入世界杯决赛圈,小组赛出线,甚至以一种横扫六军的胜势夺得冠亚军。到了不再做荒唐梦的二十二岁的研究生阶段,校园足球文化变成了一种在四分之一的球场空间里极力表达自我的形式,人们被默许蒙头带球,自己一方的人拥挤一块,造成防守上的漏洞和杂乱无章。我厌倦了幼稚的足球氛围,拒绝去人工草皮球场踢球。久后,对足球的理解自然而然转向理论,凌晨熬夜看球和对转会新闻的热衷弥补了心灵上逃避实战。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成熟了,成年人不都喜欢向别人兜售自己片面学习的一些知识吗?我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皇马球衣总是干干净净穿身上或悬挂衣架,离开表达生命意义的场所。
书本堆积了太多的价值和意识形态,在文字深处向我气势汹汹讲大道理的幽灵却也吸引不了我,我无法走向它朝我呐喊的那一种生活——扎根的生活,无视行路难,旨在济沧海。所有理论来源于奇异的生活,但我投靠了远离生活的理论,经历长段的虚幻,望着命运安排里关阖的生活世界大门而叹息,在理论和现实两头之间徘徊,直到我和她一见钟情的那一天。
我们认识后,我一度想把她培养成自己兴趣的同行,带她认识C罗,本泽马,贝尔,J罗等球星,带她看场惊心动魄的比赛——比赛最后十分钟皇家马德里逆转巴塞罗那,介绍皇马和其他对手的怨仇史。她和我一同见过,皇马在西甲联赛里被同城死敌马德里竞技打得体无完肤,而后同年的欧洲冠军联赛皇马又能绝杀死敌,坚韧地晋级下一轮。她比我更乐意看到C罗在欧冠决赛进球,脱下球衣,露出傲人的恐怖身材。
奥尔罕·帕慕克作为贝西克塔斯的高级球迷,作为土耳其文学的巨擘,作为新千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作品里丰富了足球文学。伊斯坦布尔拥有许多球队,他独爱贝西克塔斯,在广播足球的年代,他迷恋解说员播报球员表现时那激情洋溢的语速;他的家族里有钟情加拉塔萨雷队的,他们即是亲戚,又是死敌。我和她可能没有帕慕克那般的精力,我们穿着印有日本浮世绘黑龙的皇马客场球衣在校园里转,既为了解夏天炙热,也为了标榜一种竭力不消散的兴趣。
环绕整个图书馆的遥长的两排合欢树在高高枝桠上开出了缀丽的红花,为人们阅读之事附庸风雅,弦月时,月光和暗淡街灯印照它们的妩媚。有一天,树上停着一只鸟,向我们呼呼叫,它是什么鸟。我十分动容地想起林依轮早年唱的一首歌《爱情鸟》。他说他的爱情鸟未到,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我见到我爱的人,一下子见了两年。虚惘的年岁里,我们躲艾丽丝·门罗女性文学和斯蒂芬·茨威格浪漫主义的作品中逃避学术压力,在《悉达多》那样的传记小说中触摸古典主义久久不息的理想主义力量,这份力量后来被证明恰到好处地怂恿我们挑战自我,更多的是对焦躁的我而言;周中,我们步行四公里至海拔四百多米的尖峰山,上山下山,为了痛痛快快流场汗;她带着我去庐山,望见摄氏零度的含鄱口器宇轩昂地叼一块叫做鄱阳湖的水域,船只悠悠泊各处;她说,南方的南方与江南不同,后来在深圳红树林海滨公园我给她拍摄了许多明亮照片。我很遗憾身为沿海之人不善弄潮,她领我在校游泳馆涉入浅水区又迈进深水区,教我如何像落水狗一般浮起来。她这样的游泳健将往往被冠以飞鱼的美称,仿佛他们的魔力不在于戏水,而在于飞翔。如果她生有双翼,注定御风飞行,成为一只鸟。

那天,哈梅斯·罗德里格斯(她学会了叫他J罗)很拼力地在场上给队友做球,自己也射门,但是没办法改变大局。最终哥伦比亚人以一球劣势输掉比赛,北京时间的上午也结束了。哥斯达黎加人狡猾地消耗最后一分钟的样子我是亲眼看到的,我坐在她床边沿,习惯地面对这些补时情形。“没关系的,哥伦比亚进淘汰赛了。他们会拿冠军。”这些敷衍的话就像跟她说,你的感冒会很快就好,事实却可能拖很久才实现。她没有听进去,转身去卫生间洗漱了,她的一天从中午开始。
卫生间不足五平米,喷水后,包裹于一个薄薄的隐形冰块。我既用拖把扫细小颗粒物,也用抹布擦除黏腻腻的斑污。喷头的水流如柱,使污垢屈服于强势,它有时候溅手上,滋滋痒痒,惹我冲洗胳膊脚踝。女朋友洗漱,台面的整洁让她夸不绝口,举着牙刷杯来道谢。她把涂着洗面奶的脸浸入脸盆的动态瞬间,我想象中的世界彻底回到了起始的那刻。
阳台上的多肉生态圈跳跃光线之舞,玉兔儿翘首,千佛手刺棱,黑王子冷漠,白鸟们绿着眼,虹之玉娇着身子,腐烂的肉片也有意外冒芽儿的,在空气中彼此呼应,点缀环境。玻璃喷壶晾在一边,它只贡献晚间服务,万不可在阳光耀眼的上午中午给植物们撒“好心的”水分。去年和女朋友见它不声不响躲在一家饰品店里,店铺生意惨淡,在倒闭前推出一个半折购物活动。我们将其纳入囊中,配合着花卉培植使用,如今它也从优雅饰器转变为实用工具,它的意义保存在丰厚的多肉花瓣上。
这些兴趣也是跟女朋友学来的,也可以说是她逼着我尝试新鲜之事。这源自她的观点,研究生的生涯不只在于求学问路,也是一次生活形式的开拓过程。既然完美的理论知识在现实中,为什么不多向现实取经呢。她写作的前一刻钟,摆木椅于阳台,尝菊花茶,注视着栏杆上各姿各态的花卉,逍遥地打着腹稿。她说,这样冥想,写的每个句子就会自然。
我并没有去应和她的写作巫术之说。后来心生后悔,没有在她慵懒地瘫椅子上时拍摄一张人物像,那一刻白褶裙的绣花艳丽,具有一种诗人所推崇的灵性美。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投诉举报

赞赏记录:

投诉举报

举报原因(必填):
侵权抄袭 违法违禁 色情低俗 血腥暴力 赌博诈骗 广告营销 人身攻击 其他不良信息
请详细阐明具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