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文学奖 山东省 山东大学 薛墨溪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
当初邂逅这首词不过十岁稚童的年纪，不觉意境有多么绝妙，唯觉的诵来朗朗上口，又仗着孩童的虚荣心，就默念几遍记在了心中。初见东坡词，不觉心动，只觉顺口。
后来，见过易安孤绝的如黄昏迷雾一般的惆怅，又见识了柳七放浪形骸的缠绵悱恻，深感出豪放词的难得。寻几首幼安的词来看，气度是有了，豪情了然于胸，但隐隐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青春期受荷尔蒙鼓舞的少年，空有一腔热血，却无处排解，积压在心头。
此时，坡仙的词看了也有七八年了，风格之多变，意境之深浅，竟然令我欲罢不能。
我看诗词，向来不去分析个别词藻或用典的华美。颂词，唯境也。诗也好，词也罢。终归是为了抒发情怀，纵然是大家神作也不会字字珠玑，单单从一字入手就能了解作者的心理状态，除了阅读理解的出题人，一般人是不具有这样的异能。坡仙的风格之多变，来源于以诗入词。记游、送别、悼亡、咏史、田园等等这样的题材冲破五代以来花间婉约的词风。李清照曾道苏词不协音律，只能算诗，在我看来，无论诗词，颂来朗朗上口、意境了然就足够了。
意境，何为意境？度娘给我一串高深莫测的术语和这个词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最后还给了一堆引例。抛却这些复杂的说明，在我看来，意境就是看到的是文字感受的是心，放眼望去尽是白纸黑字，融化到心中就成了悲、喜、惆怅、慰籍、凄清、寂寥、愤懑、澎湃、闲适、温存……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浅显而说，这句的意境是伤春感时。这几年段子看得多了，理解成大龄单身屌丝的自我安慰也未尝不可。深入探讨，这句词中柳绵的日日消散和绵绵的芳草蔓生是一种对立，又何尝不是坡仙内心出世与入世的一种矛盾。春日式微，柳绵随风飘散，这样凄迷的景象顿时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进而蔓延出一片浓的化不开的惆怅。而放眼望去天涯之内，绵绵不绝的芳草何尝不是一种慰籍，这样富有生气的景象就像雨后浓云间隙中的阳光，朗阔、欣慰，最终掩埋了失意，无喜无悲。坡仙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意境也与此句类似。
最近几年，手头的时间越发的充裕，杂七杂八的书混着专业课本看了不少，顺道还看了不下六七个版本的宋词选，看来看去，还是最偏爱坡仙。自从收了《苏东坡传》、《东坡志林》，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一本《寒食诗书帖》都会研究好久，犹觉得不过瘾，更是把《赤壁赋》的书帖刻成的木版画，挂在家里瞻仰许久。
终归这一段孽缘不过一首《水调歌头》罢了。
中秋词，首屈一指的便是这首。林语堂先生说过，东坡最好的作品往往都是写给了弟弟子由。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何复计东西。
人生孤旅比作飞鸿踏雪，读来畅快不羁。
东坡与子由的手足之情文字之间，犹如温汤，品之温厚。同朝为官，却分别者多，偶然相聚，文字之间尽是戏谑温暖。子由生的高大纤长，坡仙调笑起开也不会避重就轻，这种张口就是段子调侃的性格，也是日后仕途风云变幻的导火索。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身屋打头。
东坡与子由的来往和诗中，有一个主题除了离别更加突出，那就是对仕途的彷徨。
嘉佑六年，东坡与子由中第，东坡出任凤翔判官，临行前赋诗子由，其中有这一句：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这句诗在近三十年后的一首小词中又有体现：孤负当年林下语，对床夜雨听萧瑟。这里的“林下语”到底是什么？
两兄弟从小一起读书生活，对未来的仕途定时有一些期许，然而他们是期许高官厚禄官耀门庭？恐怕不是。
《醉落魄》中有“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常羡归飞鹤”东坡是四川眉山人，哦，思乡。我看到这里似乎明了不少。
后来在《东坡志林 致仕 请广陵》中有“今年吾当请广陵，暂与子由相别。至广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诣梓州，泝流归乡，尽载家书而行，迤逦致仕，筑室种果于眉，以须子由之归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怅然也。”
东坡一生不仅在诗词文章中名扬千古，在搞水利工程（苏堤，黄楼，抗洪救灾）方面也是有卓越成绩。这样文理兼修并且受到皇上皇后赏识的人才，居然一生的目标都是回家种地？实在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小时候看电视电影总会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人做的事就一定是好，坏人定然不会做出好事来，只因为他是坏人，他就一定要做欺负好人的事来。
那么，一定是朝堂的奸臣陷害。
那必然是孩子的逻辑。
政治之所以复杂，在我这黄口小儿看来，无非是牵扯了一堆人的利益。上至皇亲国戚大臣百官，下到黎民百姓褐衣白丁，一个小小的政策实行下去，对于整个国家可能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说白了就是蝴蝶效应。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明君会绞尽脑汁让百姓的利益最大化（极少），贤臣也会尽力想出政策造福人民。当雄心勃勃的王安石遇上同样雄心勃勃的宋神宗，一场改天换地的变法运动就开始了。
不谈王安石变法内容影响作用意义（好奇有度娘），一场变革推行之前没有人能准确估计它的结果，政见上的分歧摆在一帮言官面前，看来也够对骂好几年的了。
东坡在变法这件事上是起反对态度的。且不说北宋官员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平白无事都能捞一笔的工作态度。恰恰相反，王安石不贪污腐败反而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十分倔强，但他的想法过于理想化，过于激进，变法失败恐怕是在所难免的。
可是宋神宗开始还是坚定不移的站在新法这边，因而这变法还要继续。
可东坡偏偏就不是忍的下话的人。
后果不说大家也都猜到了。
《水调歌头》正是作于东坡外放密州的时间，此时与子由已经六年未见。
（二）
熙宁八年，《水调歌头》出生的前一年，同样一首惊世骇俗的词诞生在密州，借此聊聊东坡的女人们：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悼亡词，古今并不少见，纳兰的悼亡词更是高产到装订成集的水准，只不过，东坡开了一个头，将词又扩充了一个新的内容。
悼亡词来源于悼亡诗。早在诗经《葛生》中就有“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而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的悼亡诗写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缠绵悱恻，不过后来我知道他是《莺莺传》的男主人公原形后，对这首诗又有了崭新的认识。
这首词悼念的是东坡的发妻王弗。东坡一生中先有发妻王弗，续弦王闰之，后有知己朝云相伴。虽然王弗陪伴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一年，可她所处的时期还比较平稳，没有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没经历黄州的柴米之困，更没体会到二度迫害流放岭南的折磨。她眼中的东坡必定是那个意气风发满腹豪情的年轻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未见，长的好似过了一生，你却不知这些年的时光磨平了我多少锐气，蹉跎了多少流光。
话说，这首词我觉得有一句能够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无言，我一直认为是情感的最高境界。“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说的都是这样的意境。
两相对望，脉脉不得语。你的心我都懂，你的泪我陪你流。
绍圣元年，东坡身先士卒，成为被贬到岭南的第一人。从这段时间的诗文来看，东坡一生的情绪已经超出了无喜无悲，愈老愈有一颗赤子之心。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据传，当朝宰相章惇看见这首诗，索性将东坡从惠州贬到了远在海南岛的儋州。
所以做人还是要低调啊。
若东坡在儋州要是泪流满面凄凄惨惨戚戚，那就不是他了。
五日一食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岭南无米无面，主食食类似于山药的一种食材。看到“熏鼠烧蝙蝠”之句已经感到口味很重了，再往下看，这“蜜唧”又是什么鬼？
据《朝野佥载》：“岭南獠人好为蜜蝍，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筯挟取啖之，唧唧作声，故曰蜜蝍。”
话说这菜现在还有，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称为“三叫”。有兴趣的可以去尝试一下，现在好像都是变成专门饲养的小白鼠了。
这几句还说的过去，最起码还有肉，《东坡志林 辟谷说》就更加凄惨了。辟谷，本是道家不食谷物修炼之术。
“元符二年，儋耳米贵，吾方有绝粮之忧，欲与过子共行此法（辟谷）……”
粮食都吃不上了，真够惨的。
不过东坡生性开朗，外加名声在外，走到哪里当地的地方小官黎明百姓都对他礼遇有加，吃饭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东坡的生活绝对不会寂寞。与民同乐向来是苏文的主题，居住在惠州嘉祐寺时，短短数月就“鸡犬识东坡了”。除了川菜大师擅长烹调“东坡肉”、熬制“东坡汤”等名菜，平时业余爱好还有酿酒，写了不少关于酿酒的文章，自己喝不过瘾，还要送给别人喝。据说，在黄州谪居期间，喝过他酿的蜜酒的人都有几次腹泻。
相比之下，在儋州做墨块差点把自家房子烧了的事儿听起来也没那么突兀了～
在惠州谪居的日子注定是与朝云的爱情分不开的。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晓云，朝云也。这首小令与其说是咏梅花，还不如说是悼念朝云。
朝云，杭州妹子，熙宁七年被苏夫人王闰之买进苏家，后来称为东坡的知己。
难得知己相伴，尤其是对于一生漂泊不定宦海沉浮的东坡。东坡数妾，贬谪后尽数散尽，唯有朝云一人相伴。患难夫妻不过如此，更加上朝云在佛教、道教、诗词上造诣颇深，两人相濡以沫琴瑟相和，共同度过寥寥二十载时光。
我常常在想，为何朝云和琴操同样出自乐籍，同样的才华惊人，一个能有幸称为东坡的红颜知己相伴多年，一个却只能黄卷青灯抑郁而终？
我不敢妄下定论，只能提出猜测。
杭州，这是一个盛产传说，美得像梦一样的地方，最著名的特产估计就是在烟雨朦胧的西湖，撑一把伞面带温润笑容的许仙。东坡和朝云的相遇，就在这水光潋滟的西子湖畔，东坡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少年疏狂渐渐隐去，眉眼中已然多了几分稳重的光辉。最好的年华遇到你，今生无悔。
邂逅琴操，已经是东坡二次外放杭州之后，经历沧桑桑田，或许已经不能像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心中还留有着一丝执念……
美人迟暮，千古一辙。
（三）
《水调歌头》是一首中秋词，其中“月”的映像是贯穿整个词的线索。记得小学一年级就背过“小时不时月，呼作白玉盘”、“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为什么古人对月如此情有独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月是有感情的，她静谧、含蓄、怜悯的清晖如同最轻盈的羽毛，触动着我们心底最纤细的弦。无论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深闺幽怨的商女、月下徘徊超然尘世的诗人，还是最最普通每天按部就班的我们，当我们仰望夜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情感的月。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东坡作为资深的月夜徘徊者，对月的参悟更加透彻。阴晴圆缺，看来看去都是人间的悲欢离合，不过是我们的人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上阕有些意思，无意中翻到六年后作于黄州的一首中秋词，其中如下：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读来好相似，等等，还有呢。
《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由此看，东坡“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桥段是受了李白的启发。相比东坡，谪仙李白的文风放浪不羁中带有一丝无奈。李白的豪放是建立在颓废、愤懑后一种内心的释放，他的感情像奔涌的江水，气势磅礴的云海。李白的浪漫主义情怀泛者盛唐文人特有的豪迈与热情，但这却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寂寥之感，虽说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一个人。
反观东坡呢？“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东坡表现的更多是对出世入世的矛盾，孤独之情较少。在我看来，东坡的旷达并不是主动的，而是对于这种无法调和矛盾的一种不得不去采取的态度。他没有选择谪仙李白的纵情酒色，纵然外放，纵然备受打压，他还是能过好他的日子，在儋州逗着他的宠物狗研究怎么酿酒。
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庙堂之高不胜其寒，江湖之远心力不足。
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东坡只是一届凡人，如若不能悬壶济世，不妨救赎自己。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话说我小时候最爱的就是这句。
朱阁，绮户，无眠。我承认对这种带着浓郁脂粉气的词汇，特别喜欢～
词，又称为长短句。一长一短这么一结合，就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柔情。
东坡虽然是因豪放词名声大噪，但他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石榴半吐红巾蹙，带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哪句都是柔肠百转，带着花间词特有的婉约离愁。
相信这些歌意象东坡自己也特别喜欢，不然不会有以下词句：“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东坡笔下的婉约，不见带有太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冷月下的清丽，不甚矫饰，不甚堆砌。
之前也有讲过，东坡的诗文，许多情感上是最终归于无喜无悲的境界，这首便是代表。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
月明思乡，适逢亲人又各自离散。仰望长空，那轮皓月还在提醒今日是中秋佳节，理应是团聚的日子。这样看来，中秋月实在有几分残忍。对此，东坡的态度则是“不应有恨”。
十年后，谪居黄州的东坡《赤壁赋》中有云“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又何必羡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呢！
在东坡看来，月有阴晴圆缺，每日每夜都在悄然变化着，但从长远来看，月终究是那轮明月，千百年来，无论目睹了这样多的悲欢离合，终究不会改变一分一毫，该圆则圆该缺则缺。
如此淡泊，定然谈不上一个“恨”字。
两汉时期有很多吉语被放置在瓦当上、铸烧在铜镜后如：“长相思、毋相忘、常富贵、乐未央”、“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这些吉语跨过千年的时光，放在今日来看不免有些太过古雅难以接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这里就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没有祈求长乐未央的，不求富贵万年，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酒酣耳热之际，举杯邀月，寄托我的挂念，慰疗相思之苦。山长水远，唯有那轮明月我们同时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