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麻岭(组诗)
组诗作者:吴真谋
转发:陈代云
@ 果实
小时候,母亲奶我的时候
露出两个丰满的乳房
白白胖胖的那个,在左边
柔柔软软的那个,在右边
长大了,母亲洗澡的时候
露出两个干瘪的乳房
干干瘦瘦的那个,在左边
粗粗皱皱的那个,在右边
一场大病,母亲躺在医院的手术床上
露出两个小小的乳房
耷拉下垂的那个,在左边
硬梆开裂的那个,在右边
现在,母亲死了,躺在棺材里
露出两个扁平的乳房
生疮肉烂的那个,在左边
凹进肌肤的那个,在右边
母亲,两个乳房,像悬挂在墙上的两枚果实
再也挤不出一滴汁液
这生命的果实,人类的果实
让我们终生仰望
@黄麻岭
这里生长黄麻和玉米
还生长葱郁的树木和低矮的坟墓
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
纷纷坠落。一片又一片啊
像祖先遗留下的脚印,有深
也有浅……
爷爷的爷爷死后葬在这里
爷爷的父亲死后葬在这里
后来爷爷死了也葬在这里
生命从出生的茅草屋出发
夜里,又从纵横交错的山路迂回
黄麻岭啊,做鬼也要回到家园
不是每一块石头
都能唱出一曲曲古老沉重的歌谣
不是每一株小草
都能牵扯岀百年千年万年的乡愁
那些灰溜溜的旧时光,照不见童年
像植物一样沿着地平线愉快地生长
只有黄麻岭上最高的那棵树
更像一位老人,脱光了牙齿
一片叶子,就能摁住四季的惊涛
骇浪
有风吹来,一个个坟墓上的幡
都是一面面飘动的旗帜
有风吹来,天边那一枚夕阳
也能弹奏出一曲悠长的安魂曲
有风吹来,母亲的一声咳嗽
也能覆盖伤口上每一寸痉挛的土地
@ 春风吹
春风引路,我来到桥上
看风景。看这些密密麻麻的秧苗
插满田里。它们的年龄都很小
有的,站得很直,很孤单
像那些单亲家庭的孩子
有的,长得很结实,很矮
像钻出解放鞋里面的脚拇头
有的,被水泡着,早就夭折了
尸体僵硬在碧绿的水中
还没等太阳落山,就被淹没了
像边远地区农村的一部分山民
重男轻女,媳妇生下一个女孩
被婆婆扔进尿桶里,还没看清
就被淹死了。现在
我长大了,常常一个人
站在桥上,流眼泪
小时候,我的一个三岁小妹妹
被我带着,一不小心
从桥上跌了下去,再也没回来
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能原凉自己
对一切幼小的生命
心存敬畏……
@ 巫术
她今年六十五岁,她做巫术的
本事,无非是――
赶一群彪悍的肥壮的马
去到遥远的天堂里,把问卦人的
祖宗的灵魂,给喊回来
然后和问卦人亲切谈话、拉家常
她充当了别人祖宗的角色
将来有一天,如果她死了
她的灵魂是否还活着,她的儿子
也会赶一群彪悍的肥壮的马
去到遥远的天堂里,千呼万唤
把她的灵魂给喊回来
可是,无论怎样用力、使劲
声音呕出了血
他母亲的灵魂,轻飘飘的灵魂
始终没有回来
@ 五月
北风一路向南
继续向南,就渐渐有了咸味
站在故乡的云朵上一吹
玉米就熟了
在春天就种下希望的黄麻岭
五月,青草疯长的季节
我们掘开泥土,种下母亲
一地黄麻,像孤单的一只只手臂
迎风摇曳……
回来的路上,已近黄昏
走到岔路口,老远就听见哭声
邻居小强的爷爷,五十九岁
得了肝癌晚期,疼痛无比
春上去的南宁,在医科大……
又是吊针,又是插管,又是化疗
家里卖了牛、粮食和旧地基
最后吃下断肠苗,尸体像一片
黄黄的玉米叶,躺在棺材里
被渐行渐远的晚霞,照来
照去
@月光曲
月光洗乡愁,越洗
越愁。不知是谁说的
这句话,而今夜的月光伸进
我的窗口,却是真真实实的事情
深夜,像黑色的浪潮一样
大片大片地来临。我在灯光下
与一本一本优秀的书作伴,本是
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心头却稳稳
作痛。深夜三点了,窗外的
村庄里,一盏一盏的灯却没有
熄灭。那是养蚕的乡亲还在劳作,还
在
给蚕虫喂桑叶。没有歇息,偶尔
传来一两声犬吠,是村庄里
几个做泥瓦匠的人从远方的工地
回来。他们劳作了一天,疲劳的
脚步声,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这时
如果我停止想象,如果我把头伸出
窗外,干干净净的月光下,我会看见
爷爷的坟,在黄麻岭上,孤单单的
像一个土包子。他生前的许多
时光,被汗水活活挤干了。不像我
现在,看见许多人离去,转眼
又听见新生命的啼哭,一声比一声
嘹亮,从村庄的深处传来
@ 与母亲书
五年了
走很远很远的路了,母亲
你仍然在墙上的镜框里
向我微笑。那两颗有蛀虫的门牙
也长年四季在墙壁上
慢慢黄着
今夜,房间里有风
你的灵魂是否回来。那只
你用过的茶杯,我现在
还能闻到它上面残留有你的手温
还能看见你那淡淡的唇印
在杯子边沿结了痂的唾液,还有
微弱的呼吸
今夜,我没有泪水
风把思念推出窗外
我坐在你的床沿,想着你生前的呓语
想着你苍老的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
纹
想着在墙上寻找你的影子
母亲,在春天里
你习惯在傍晚出门,手持镰刀
把我们的好日子缠在腰间
你要在雨季来临之前
把它埋在田野的中央
让它慢慢地发芽
静静地破土
悄悄地生长
五年了,母亲
门前你栽种的那棵小树也长高了
弟弟妹妹们也长大了,我的下巴
也长胡须了,只有你的微笑在镜框里
醒着。那两颗有蛀虫的门牙,依然
那么可爱,依然那么熟悉、亲切
我看着,看着……
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所有的文字都一一穿肠而过
@河流
故乡的河流很小,很窄
我一伸脚就能跨过它
摊开一双善良的手
河流从手掌上轻轻流过
故乡的河流很小,很窄
母亲轻轻的一声呐喊
声音就能飘过它
在对岸找到我的乳名
故乡的河流很小,很窄
许多优质的阳光还是慕名而来
纷纷走上它的额头
发出金属的声响
故乡的河流很小,很窄
一辈子总洗不净四季的旧衣裳
我常常梦里抱着它
让它一再湿润我浓浓的乡愁
故乡的河流很小,很窄
在地图上总找不到它的位置
春天来了雨季来了它长大了
我大喊一声,它就来到眼前
@三月的疼痛
阳春三月,草木深深
一幅争先恐后的样子
阳光吃饱之后越过千山万水
一朵花
一朵年龄只有一个月的小花
穿着紫黄的衣裳,从沟底
慢慢上来。像一小块阳光
越升越高,越走越亮
最后在伤口上稳稳站立
这些幼小细微的生命啊
和人类一样,有一种优秀的品质
它们都是一种暖,一种爱
它们的疼痛,促以使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深深的叹息
流下咸咸的眼泪
@ 一片旷野,让我怀念一生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夕阳再也无用武之地,蹲在山肩
它看了我一眼,我的脚步早已
迈进这片广阔的旷野。现在
是秋天,已收割的谷穗、玉米和麦子
大豆和高粱、棉花和白蓬蓬的大白菜
影子一般渐渐倒下,一幅疲惫的样子
它们像晚归的牛羊一样,从我的
脚下,一一走过。想想这些
平凡的事物,泥土一样平凡的事物
历经多少风雨、旱涝和磨难
才能在季节之上坚硬地挺立
把根深深咬进泥土,不断延伸
喊来雷鸣和闪电,喊来霜降寒雪
像一个人一样,历经劫难之后
在宽阔的额头上种下传统的道德
和纯正的良心。挺直脊梁
之后,呼吸新鲜铿锵的正能量
一片旷野,让我怀念一生啊
故乡,一直是我心头永远治不愈的
伤和痛,我走得越远,疼痛就越强烈
仿佛旷野上这些谷穗、玉米和麦子
大豆和高粱、棉花和白蓬蓬的大白菜它们像毒药一样,慢慢渗透
注入到我的衷肠和肺腑
@春天的脚步
泉水流过岩石,岩石穿起
一层厚厚的绿衣
鸟叮过的果子,伤口上
隐隐作痛。百孔千疮的
身体里,藏着一座姹紫嫣红的
春天。我从远方流浪归来
在一个名叫大梧的村庄里
被一片落叶拦住道路,俯下身子
我的十指在慢慢变绿
我的骨头正在松软
我的长发在悄悄地发芽
我眼睛里的群山在咴咴嘶叫着旋转
痛快淋漓地飞翔
肌肉里的种子越陷越深
我在血液中加铁
在肠胃里挤满湿漉漉的语言
在心脏的周围串满文字
阳光如蛇,爬满小路,如火如荼
在叶子清晰的脉络里,看见了
春天歪歪斜斜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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