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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有呐喊,而仅需聆听——读宗焕平诗歌近作

作者:于荣健   2017年06月08日 09:55  中国诗歌网    1592    收藏

借用卡夫卡的话,“什么时候能把这个颠倒了的世界,稍稍矫正过来一点点”,以便让人们从善如流、安享诗意的生活?这原本正常不过的愿望,而今似乎离人们越来越远,越来越罕见了,而在诗歌写作中看上去倒有几分可能——此乃生活的困境赋予诗歌述说的巨大张力,以及诗人被刺痛时,其写作动机产生的可靠来源——读完诗人宗焕平近期的二十多首诗作,自然生发了如此这般的感受。

为了达成上述愿望,诗人也会善意地提醒和警示我们,乃至以特有的语调出场,为大家演绎这颠倒了的世界的一幕幕和活动其中的人们沉沦、挣扎和解脱的姿态和状态。一番自我诊疗之后,尽快调整脚步,矫正方向——假如可能的话,诗人就是最早说出真相和最后撤出的那一个。也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担当,使得诗人十分敏锐和尖锐,他摧毁和建立的某种诗行秩序,否定和肯定其中的某种言说范式,往往会在一首诗中有迹可循,彼此对照,完成它自己的任务或使命。

一首好诗,诗人必然赋予它生命,从此,它有它心脏起搏的频率和节奏,以及身心可以承受的份量。关爱、仁慈与宽容,会让我们读到这样的诗句,“毫无来由”地悲悯起来,而看上去最弱,最小,最柔的那部分,乃至一个符号,一个音节,一个分段,都会构成诗的感召、诗的唤醒和诗的律动。也许,诗歌无法扛起整个世界,却能扛起自己的衣服,乃至细究起来即可分辨其上的褶皱、纹路。一首诗也无法拯救世界,它仅仅先从拯救自己开始——此处,谈论它的审美未免太过肤浅和矫情,诗歌应有它独特的感化众生的伦理,或此处无声胜有声的置疑,或春风化雨的润泽。

于是,我们看到,在诗人宗焕平《走来走去》一诗中,一个在长椿街和宣武门之间,“细数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按照既定线路走来走去的“踱步者”,俨然被诗人锁定为符号化了的象征。严格说来,这有目的或无目的的踱步,犹如上了发条的机械装置,或曰类似人偶在活动——既定的线路,无论有形无形,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再正常不过的行走常态,构成了我们人生大大小小的目标和方向——所谓现代都市文明,或曰工具理性的操纵,已无处不在,无法摆脱。即使“你去过许多地方,走了很远很多的路”,诗人提醒说,“其实和他一样”,因为有了这样这位踱步者的坐标参照,很多时候的行走,无非在“另一个地方,另一条路上,踩着自己走来走去”,徒具活动的形式感而已。对此的挖掘和扩展,就是这一质疑性命题的持续深化。

也许,我们与上述机械踱步者的区别在于,当我们“踩着自己”时,分明还有能力感知到了几分痛楚,或者还能在“走来走去”的重复时,与这个世界点头呼应点什么,以至于还没有彻底迷失掉那个自我——这位踱步者四季穿着同一件衣服,也无法呼应周围环境和他的同类,说到底,诗人对此荒诞行为的辨析,一如福柯所言,如此这般疯癫行为,并非来自于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的产物”——放到更为广大的区域去考察,往前一步,也许我们很多人的“走来走去”,也无非就是走来走去,看起来十分正常又十分异常、荒诞。乃至类如漂浮的尘埃,几无意义可言。但诗人潜台词似乎并未止步于此,踱步者有踱步者的理由,“毫无目的,又心无旁骛”,它不正是我们常常处于两难境地的见证和喜剧意味的反讽?谁说此刻诗人没有深深的悲悯?

因此,也应该为诗人另一首诗《地铁上》所描述的打架者庆幸了。与我们常常不期而遇的一些场景相似,他们因抢夺某种生存资源,而无所顾忌地羞辱着同类。诗人以黑色幽默的笔法形容两位乘客的斗殴,“不说话也不对骂”,就像“一块钢铁击打另一块钢铁,一团棉花击打另一团棉花”,该硬则硬该软则软,软硬兼施,彼此攻击,冷酷互怼。钢铁的响声对应棉花的无声,钢铁的痛感对应棉花的无感。问题是,作为打架斗殴的参与者,你是钢铁还是棉花?作为旁观者,同类们痛到了麻木,还是漠然到了感受不到心痛?此时的地铁车厢,诗人描述是,“打得周围鸦雀无声”,旁观者退后了,世界静场了,中心舞台凸显。

打架者毫无羞耻的攻击,撕下了体面和尊严,也羞辱了他们的同类。那个被怨恨的“对方”,到底是谁呢?互为对方?此处没有答案,也许正是这个群体共同制造的答案。水泥丛林里,我们究竟何种程度上依旧是进化史中文明的野蛮人?或曰,依靠文明虚饰的这一幕,为何轮番上演大动干戈的怨恨与敌对?诗人把目光投向地铁车厢这个被压缩了的逼仄空间,这个小小的舞台,一个仅能容身的座位。这是一束穿透性很强的光源,打照在这原始的蛮力,粗野的斗殴上。诗人冷峻呈现,不做结论,不等于不赋予它一种质疑和诘问的能力,以及背后隐约可感的悲哀情绪——戾气太重的人们,到底怎么了?意欲何为?棉花和钢铁,相反相成的意像,柔软冷酷的比对,挥之不去,刹那刺眼。

地铁不一定开往春天,假如一个女孩在地铁上哭泣,那么对她来说,春天就是别人的。《一个女孩在地铁上哭泣》一诗,与前一首稍作比较的话,正可看出这种冷色调的延续。为了这个冷,诗人是内敛的、抑制的、欲说还休。地铁里没有四季,所谓“开往春天”,也不过是人们的主观愿望而已。尤其对一个不明原因的哭泣的女孩来说,此时此刻任何有关春天的词语,即为有失公允的冷酷和讥讽,此乃诗人微妙的言说和有意对“春天”与“花季”的并置处理:“一个花季女孩在独自哭泣,哭得全神贯注,好像全世界都辜负了她似的,想竭力抑制却抑制不住。全然不觉,窗外枝头吐绿,花团锦簇。”花季年龄和自然环境,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隐藏的创伤”。此处,诗人对她行为的猜测和疑惑,自然过渡到了这样的句子,“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这个世上伤心的事太多,她只能无助地自己哭,哭自己。”

如此悲伤,究竟是怎样无助的状态?诗人使用了两个相反相成的短句,完成了整首诗最为关键的归纳和收束——“自己哭,哭自己。”前者为场景,后者为语义演绎和扩展的内涵。由此,我们还知道,这种感同身受的诗人的“在场”多么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这样的乘车目击经历,也就没有了这首诗的写作前提,更没有这种述说和演化的历程。“在场”的真切参与和经验把握,使得这首诗顺利完成了它的任务——所谓浑然天成,自然流露,说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一切技巧和把戏必须服务和服从于此时此刻的“在场”,它就是诗歌写作的源头性和超越性的基础。

与此命题呼应的,还有另外几首诗,比如《骚扰电话》中情绪的忽然爆发,《失常者》中语无伦次的吵嚷,《随想》中表情与掌声的隐秘服从,《擦拭》中带有某种强迫症色彩处理蒙尘房间的小心翼翼的方式,《生日》里外来之物的冒犯和干扰,《夜晚》中地铁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轰鸣之声等等,它们共同述说着自我和他者的精神历程或某个一个片段,探知着当代人隐约可见的生存暗疾、隐患和危机的深浅程度。由此,书写自我的不断分裂、愈合的状态,即可完成“他者”的群像——如果沿循这一命题继续下去的话,我相信宗焕平的诗歌深度和广度,未可限量,它像另类的有关时代精神的诊疗报告。

当然,这一切,诗人理应“在场”。除此奢谈其他,几乎约等于出发太久乃至遗忘了写作的来路,从而导致平庸之作常常显露它并非技巧的匮乏,而在于几乎先天性丧失了生活的痛感和生命的锐利性表达。我们还会这样想,如果诗人没有经历过“写作为生活还是生活为写作,”这样两个命题的折磨、困扰和绞杀,写作者就不可能呈现出他写作的必要性和急迫性,他的文本价值也将大大缩水。我们常常说,处处是生活,而无需深入。处处有呐喊,而仅需聆听,其道理大致如此。因为,无论火热还是冷酷的种种,诗人必须这样写而不得不这样写——它就是我们最好和最大的写作资源,只不过,也许我们视若无睹,抑或无法得心应手罢了。

在我比较喜欢的另一首诗《怀念》里,诗人提供了这样一个十分熟悉的场景,“我被病魔击倒在床上,躺了许久之后,哥哥们来看我,”他们的行为细节是,“低着头,搓着手。”其中也有性别上的差异,“姐姐们来看我,窃窃私语,掩面而泣。”正是这样的差异和变化,让敏感的诗人发现了其中疑问和隐秘的戏剧性所在,并追寻着它的答案:“我不清楚他们探望我时,急遽变化的表情,想掩饰什么,”以至于这样的情形延续到了,“直到大病初愈,他们才怯怯地告诉我——是父亲复活,还是我即将死去”,这样一句足可让他十分惊悚的遗传事实。我、兄姊和父亲,三者构成了观察自身和返照他者的生命现象,他们是互为表里的镜子,生命演化的相似性和其亲情伦理搅拌、混合的真切感受,在此构成了极具个人化的处境,还是诗人对个体无法自主掌控命运这一事实的清醒认知。

此处并无胸臆的抒发和喟叹,唯有客观冷静的勾勒和刻画,“我躺在床上时,像极了父亲去世的样子。呼吸,眼神,皱纹,微微凸起的颧骨,乃至细若游丝的呻吟声。”就像冰山下藏匿了千言万语,表面却被冷冷的海平面所覆盖。它只提供意像的可感生动,任何主观的情绪的参与,因其指向的明确,或许会失掉想象的张力和歧义的自由——我甚至想,如果诗歌流派中有这样一种“沉默的呈现”,那么,其诗艺的成功就在于,它把所有技巧和重量,几乎就放在了这样一幅画面的构图和造型上了,去掉色彩装饰,它的质地是坚硬的,只负责它目睹的这一切如何自我生成,如何坚定地呈现。

宗焕平的诗歌,还有一个重要特征不得不提及,即对音乐性的强调和强化——音节、节奏、韵律、和声、调式,诸如此类的元素,在他的诗中常常融合为可以诵读和歌吟的循环往复,声声入耳。这一诗歌的源头性特征还在于,词语和其节奏的血肉相连,不可剥离,浑然一体。换言之,音乐性的流动和运动所释放的能量,会赋予诗歌不断开拓想象力的边界,从而让阅读的体验变成了一阵阵不可名状的精神冲击和抚慰。如果说艺术的终极目标之一,就是它的音乐性和其唤醒灵魂的功效,那么,在宗焕平的这些诗作中,会很容易找到这种坚持。如果说诗歌艺术有它恒定的众多标准和尺度的话,那么择其一二的合理发挥,也许就会完成一首诗的风格塑造。

二十多年后,重新归来写作时,诗人已有足够的阅历、省察和智慧积累,更为重要的是,它仍旧需要一以贯之的真诚,以及无止境探索的勇气。当年意气风发的校园诗人,如今已是发丝染霜,作为他曾经的同窗和同道,我为宗焕平的诗歌中仍然拥有如此丰沛的能量和力量感,十分欣赏并欣慰着。

                                    2017年5月21日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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