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陡峭的大雪仿佛立着的刀
形销骨立世界，剔得只剩下一根草
风里有火苗，这人间有万世的妖
踏破铁鞋，割断魂灵的腰
身陷于陌生的雪中，寒冷为匪一劫
光阴也碎成这摇摇晃晃的尘

沉默是如何附着于这白色的蝴蝶
落满人世的阶前，烟灰也覆了
分不清是正在降临还是正在飞去
乌鸦掠过田野的鸣叫还在重叠
新的阴云也在赶来，而此刻我坐在这场雪中
我的身心也落成一个虚影

正如愈是卑微就愈被卑微压倒
愈被压倒就愈加渴望挺起
我抱着一棵树，大雪封山
我把自己藏在枝头，仿佛天空就是我要找的上帝
手指暗涌，一枚枚举出鉄锥
我不被大雪席卷，就要刺破这尖锐

2
黑暗绝迹的地方，阳光涌现
最清的那一汪山泉，可以藏在眼里
寒冷清冽而坚实，干净的冰布满峡谷
很多年前是驿道，现在是大雪沐浴的路
空空如也却北风肆虐，我伸手于雪中
触摸到了万物之神，大地孤回，只一声叹息

在雁声中降落的黄昏，蕊里携了尘土
山脉耸起，总有一种矗立高于北风
大地曾经抗拒，如今我安然接受
雪开始鼓动旗帜，天使缄默无语
而万物却被挤出缝隙，有面目模糊的人
走向庙宇，祈祷将被大雪一点点驱散，击败

3
这是我渴望进入的夜和田园
我不曾抛弃的一生，现在被大雪捆住
而一切美好还在向这里赶路
长城裂开一道风口，白雪皑皑的村庄
我写下炊烟飘落的沧桑和周围的寂静
破开石头，遇见广阔的土地和很多年前的你

坐一辆牛车，我在这大雪中闲荡
雪停不下来，我也停不下来
我们的世界也停不下来，生活停不下来
信仰已经停下，温暖也已经停下
铺好皱纹的黎明，等我和雪并肩穿过
人间始终在那里沉睡，像尘世里关上的那扇门

4
我熟悉的栅栏和柴篱，檐前都挂满荆棘
雪后的村庄随时准备破碎
那些雪和尘埃，瞬间就如同废墟
抬头依然看见雪松和浩荡的山河
深山没有行人，也没有神灵
我拥着一条去年的棉被，穿越隆冬

寒气已经围裹了我的黄昏
每颗牙齿都露出尖锐的表情
枯树冷寂，乌鸦堆积的大地
雪与风是一场残酷的对决，环佩叮叮
相对而视，阴霾正经过手臂
压在地底的闪电，被大雪连根拔起

5
我不以雪来示人，也不以雪来雕刻
残白刺目，寒风透人
黑夜照旧压住黑色的树木
那纷纷的雪如白灰撒满山谷
我坐在这场旷世的雪中，母亲没有来看我
父亲也没有，我铺的长长的路，神也倦怠

没有人相信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变成石头
这些时刻我都想起神和鬼魂
那些不朽的万物和万事，一切凋零
我不被无所不在的人世洞穿，就被人间超度
使我恍惚又使我平静的大雪，捧出最后一份礼物
我用野草按住了我的燃烧，那雪一样的灰烬

6
大雪来之前，蜷缩在黑暗里修行
黑暗剃度另一场黑暗，白是你裸露的骨头
那些彻头彻尾的法则独自发霉
如果此刻我还不能正确理解人世
那我涌动的泪水和起伏的命运就不曾没入白云
天空，正穿着我沉默的外衣，走下悬崖

我曾以为我把爱憎藏入角落
我就不必开口说出飞流上火焰的形状
虚空有自己的声音和重量，譬如这大雪
盗取碎石将人间填满，万事皆有可能
譬如命运把我和大雪缝在一起
被大雪包围，我能点燃也只有这萤火虫一样的微明

7
冷漠坠下去，寒风拘押的灵魂
悬崖上的雪，一样峭立，或由蓝到黑
不用垫上鹅毛，吹动旷野，雪还是深渊
落在寒风中的人世之屑，锐利如刀，戳开大地
脉搏下的燃烧澹不尽冷峭的血液
在整个人世的经诵声中，我向你俯下腰身

但我不向你交出春天，即使在深渊里修炼
我也一次次将泪水充盈给大地，而不交给你
如果大雪能突破大风看护的山脊，那么我
情愿把光明和松涛的影子刻于白雪，刻出大陆
把我和这场大雪融入泥土，我将重新做一颗种子
掩埋鞋履，我将缓缓地说出亲人的名字，种下菩提

8  
名副其实是一场大雪啊，我的头发被落白
把一场旷日持久坚持凝固，把一群人吹走
我坐在雪中，看到大地落下一条缝
落叶纷飞，老泪纵横的故土只是一根衰草
那雪如一戳戳秒针，人世破成一个窟窿
茫茫大地也瘦作一根骨头，云散影子有金属之声

雪花开得时候，铁在脚下呼啸
雪落在地上，光芒凋谢，针尖在奔跑
我是一滴孤寒之冰，是琉璃，也是水晶
雪活在皱褶、河流和创伤之上，飘然而去的白石
沦为大地的蓑衣，那一身的草，那一身的火焰
疏远了田原之后，滑出低低的喉音，听不清你喊出的名字

9
雪还在赶往盛宴的途中，去往他乡的飞奔
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这回家的路如此漫长
风已经看见了春天，雪就是抓不住事物的本质
将我笼住的这一程雪啊，你乘坐的东风已回到山中
不必隐瞒，我也经历过了天寒地冻，马蹄已在千里之外
置身于此我无法抵御雪色里的黄昏，只留一粒交予春天

雪啊，你看我的暧昧的眼神，和你枯萎的手指
凌乱踩过旷野的脚印，也同我一起落成寒烟中的大雁
世间无遮无拦的叶子也攀上胸口和远方的灯火
如果我惺惺相惜一个我爱的唐朝诗人，那么大地
必给我一支春风摇曳的笔，写下人间的方寸之句
疆域是看不见的春天，把我繁衍向山川、田野和真理

10
雪啊，树上和心头不是你的故乡，甚至大地也不是
我也不是你举证和推理的例子，我坐在你的怀中
左边的山河才黎明，右边的天空已黄昏
我以为我是我自己写的一章凄美的文字，纯白的纸
三千年的浓墨和三千饱满汉字，给我一场浩瀚的雪
我漫山遍野的酣畅淋漓的羊群啊，敞开你白色的神灵

灿烂过也缤纷过，山河已把一场雪落在我的掌中
大地和我抓住的是一把闪闪发亮的钥匙，石头里的门
河山下有灯盏澎湃，有美人的黑痣隆出。这命运的暗示
一棵树像一把伞，大雪之中，我是惟一的一把扫帚
入山，不见仙人，只见大雪中的一双芒鞋。我坐在大雪之中
仿佛呓语，仿佛被五弦七弦束缚，奋力抓住的只是一弯鸟声

雪花雪花，你全部的呼啸，只是我胸臆中的一声呜咽
而大雪的叶子却覆盖了人间，郁郁葱葱的人间都是你的影子
我坐在影子中间，这最伟大的悲悯，照见你的灵魂
一垄山河，一垄大雪；一垄人间，一垄苍烟
雪啊，你张开莲花的五指，弹断了高山流水，群蝶乱飞
——这人间的天外之音，大地之神的烟灰。我坐在你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