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述怀


苍鹰敛翅，远山卧雪
一代帝王的宝雕弓
就滚落在乱蓬蓬的蒿草中
天梯、木栈道几度警醒你
烽火台重关壁垒
一块无字青碑，接近神迹
英雄冢枯，战事已无从查考

次生桦和落叶松
裹冰浴雪，都是披甲执锐的武士
偶有几株京报春和七瓣莲
缀在藏、蒙、满、汉服饰的绣补处
北风卷地，磨刀霍霍
一支载着茶叶、丝绸、瓷器的驼队
在聚灵峡古道穿针引线

夜晚，浩渺的星空
被你的峰顶一斫两半，这也是灵山
最寂静的一刻，松针头顶悬冰
有石，浑圆如胆，只配用西风烈酒叩响
不小心你踏进了灵山北麓的佛坑
四尊佛像，四盏神灯
不饮酒的石头

山坡的牧草，都是最命硬的山民
不起眼的雀鸟蚁虫
探知一粒草籽雪被下的命运
春来，山花烂漫，一泻千里
高山草甸一派欣欣向荣
一匹母马闪着缎子般光泽，任由马驹儿
在腹下嘬奶

固守京西，虽少了
三分灵秀，却多了七分刚烈
壮士仗剑走天涯，是那个在马背上
以生投死的人，不过
有朝一日，与灵山相遇
你得学会忍受这漫长的冬季
流泪的冰瀑和摇摇欲坠的落日
           2017.3.18



永定河：不倦的母亲


初春，还未及解下两岸
柳丝的缰绳
你就启程了，身子如水鸟破壳
没有喙，只有翅膀
鸣叫在波涛、松涛起伏的果壳中
鸟语不诳：作为京畿之地的母亲河，你比其他河
流得更为迅疾，更为深情。
关山外，是嗖嗖的强弩
彻夜无眠地奔蹄，进入京西
则是水袖，天或灰或蓝
教我如何描绘云的摇橹
和塔的沉寂波涛
再把你冲开的峡谷缝合。
就让我铭记你出太行时的
那一抹初雪——一泓飞瀑流泉
裹挟着幸福与憧憬
穿越燕京津梁，唐宋驿站
金元屯堡，明清码头
触摸历史，只有重回一条河流才能述说完整
一滴水，只有在流逝中
才能找回自己，并被奔腾赋形
我感受到了你体内的震颤、铺陈和隐喻
溯源而上，这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一次梦游
朝阳划开晨雾
滩涂，苇丛，村落，飞波流盼
珍珠湖，落坡岭水库，斋堂水库
是你捻起的一串珠子，终将沉入你的
体内，化为血气随呼吸
而吁出肺腑，我听到西山密林深处第一声叮咚
那是你乳汁的声音，随即绿芽
在枝头转醒，而在大小卵石铺就的河道
你携提琴的弓走上高音
一丝丝在云端颤抖，众籁皆美！
教我如何勾勒你此行的笔墨
滂沱，长笔洗过
由淡入无，红叶里，万物静听空音。
对岸绵绵的山野，之字形河床
每条河，都有它自身的血脉
也有它自身的苍茫和缺陷
永定河，你是否舍得下
岸上的鸥鸟，体内的鱼群
只管抱紧两岸的春花与秋草飞奔
切断燕京西山，前行是雪
再行还是雪，一路逶迤
在消失中抵达，上善若水
无水，让我如何预知这世事的风浪与渔汛。
               2017.3.19



潭柘寺：秋之绝句


柘静，潭幽。
醒来，你就睡在
一颗星，与
另一颗星之间。

秋风，正在丧失尺度
也最能体现定力
友人语：潭柘的红叶，有丹枫
也有黄栌

千山拱翠
万壑堆云
风景尚不及两座琉璃瓦
之一对鸱吻

一峰当心，九峰环立
潭柘寺，正好
用来
养心

那月光雕刻的
你也临摹
殿楼堂阁，斋轩亭坛
有晋人王右军之墨意

拜砖与石鱼
一个有棱
一个无角
你是元朝公主，我为进山香客

秋水无痕
行善者吉
一座金刚延寿塔
抵得了大藏经五千卷？

山，鸟鸣空了
才露出——
毗卢阁前的
腊梅、探春、二乔、银杏

古寺清凉
晨钟
暮鼓
半日之禅可抵百年尘梦
        2017.3.22



京西古道碑记


烽火，乌金
石材，琉璃
还有寺庙的晚钟
一起把你从西山的层峦叠嶂中牵出来
尘世最凝重的一刻，是你的细血
流入京畿百万人家的屋檐
梅花绽血，西风吹泪
落日谱成散曲，一只昏鸦
就是一名无家可归的僧侣
在暮色中敲钟——
烽烟尽处，商旅漫漫
香道幽幽
一只鹰在江山之上盘旋
回望落日，正砸向西山之门环
一匹因征战而加速的汗血马
脊柱弯成雕弓
你有拔山扛鼎之力又如何
一道关隘就能把你挡在历史之外
荒冢之中
北斗七星旋成战阵
仰望星空，天下何尝不是一副棋局
登上山顶，你才能看清澄明的维度
遥想六百年前，你也曾是古道上
六千头骡马中的一匹
从麻峪村跨浑河（永定河），入大峪村
经东辛房、圈门、孙桥、天桥浮、孟家胡同、官厅
峰口庵、黄石港，到王平口关隘
券门通行，骡嘶马鸣，驼铃十里
山青，石红，坑褐
蹄窝千磨万击，云绕龙舞
斟满了日光月华，秋霜残雪，一棵攀援的老藤
把水声昼夜挂在树梢
你是翻越牛角岭的那头衰老的骡子
胡须上的冰挂，眉毛上的白霜
与几茎枯草对视久了
你发现自己比枯草还瘦弱
英雄的血，壮士的泪
抵不住十三里长街店家灶头的一把黄铜茶炊
砂锅饭，斗量柴
一条荷叶闷酥鱼，一盘芝麻椒盐马蹄烧饼
一碟苏子叶拌咸菜，吃了，饮了
就忘掉身归何处，一弯新月用半轮银弓
射你的抱负和漶漫世声
当晨雾散尽，阔达的西山露出细密的纹理
满目都是生灵
走在蚕丝一样的的经纬里
如果你见过北方的雪
你就知晓征途的苦：骡马羸弱，商旅疲惫不堪
炊烟断了三日，五脏六腑
被大雪腌制，碉楼
站在悬崖上，烽火不传递大雪的警报
其实，对于众生
一条路与山河交融
又何尝不是一座行善的碑
繁星涌入，让我第一次感到
先祖们亡灵的寂静
只是西山已老，一路走来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描述它的绵长壮美。
                       201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