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新作:绝顶论(12首)

作者: 2017年08月13日08:25 浏览:2704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雪

天色阴沉,但无雪
我们等待,谈论,变老。睡梦中的孩子
把手伸出被子
炉火接近熄灭,灰烬冰凉

几乎在一个夜晚
记忆丧失
在空白处,星辰闪烁微光
我的喉咙里
冰茬割向深处,鲜红的

雪旋舞,漆黑渐白
有人在哭泣,有人昏睡,梦见指腹为婚
风穿过街口
传来马靴的纷乱回声

而雪还在途中。也或许它已落入
你发丛。一个词
的光芒,反复擦拭才能从雪中出空
2017.02

◎在深夜 

……坐下来,于水穷处。风吹送
雪泥鸿爪,尘世愈远
北运河在漆黑里。水闸在漆黑里 

河水的光,碎银荡漾
更密集的灯盏,从白杨树根部射向夜空中
集体为神灵照路

水文标尺插入深水
独特的荧光涂层,引来座头鲸和海的歌声

我有沸腾的青春,我有娴熟的手艺
却不曾生出杀戮的念头儿
飘雪如刀斧
知天命之年,在此已恭候多时了

我抽烟,灰烬被漆黑吞噬
卡在嗓子里的疼,仿佛漫漫白昼
2017.02

◎绝顶论

……众山之上,不再有
更高的存在
唯星空,白云,空虚,和厌倦
一种伟大的荒凉
所谓江河
不过泥丸。所谓古今,亦不过弹指间
你看那千仞悬崖,如刀砍斧劈
等待着英雄纵身一跃
从一张滴墨的宣纸上,那诗的落差
与你的短暂晕眩
构成了古老汉语的神性
……继续向上,一只鸟在暮色里
怀抱经书疾飞
再向上,就剩一颗秃头了
你唤之太空,唤之寰宇。偶尔也称之绝顶之人
——唯一的白发,飞流直下三千丈
2017.02

◎跪

一生在风中奔跑的人
被指无根,如浮萍。一生站直的人
老来也弯了脊背
但没人见过泰山压他头顶
或绑缚悬崖,被鹰隼反复啄食心肝
傻瓜,他为什么不晓得变通呢
就像坐莲台的那人
以七十二种变幻的法相
知悉人间善恶,度化受苦的生灵
只有终生跪着的人,以头触地
从不曾看见高过额头的人间
他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泽,跪神灵
甚至跪一片枯干树叶
我还见他给魔鬼下跪
久而不起身,恍如抽去了骨头,膝盖
人世残忍,他跪在一把刀子上
那么忘情,一脸婆娑的泪水
他不被叨扰的一生,也占据过我的蝼蚁心
2017.02

◎在岩头村

岩头也是石头。水从石缝间
汇聚入岩溪
滚过河底的乱石,映现青竹和乌云

更大的寂静,来自石缝间的青苔
细雨中,绿得盎然
我怀疑它从黑暗中,接通了雪窦山的云雾

而广济桥头的木楼,还是从前的
格栅是,灰尘是,门脸上锈蚀的铜锁子是

坐在屋檐下的老妇人
多年来,只饮灵泉古井的水
我怀疑井中的几尾鱼儿,也来自从前的慢时光

而木楼卧在春光里,打盹
夜深又独自去岩溪洗脸,不小心碰响了
头顶的瓦当,和溪水里的星光

横斜在岩溪的枫杨树
从水里,照见了
满头枯枝和空洞的心,更渴望回去岸边生活

——这时候,我想坐下来了
做一块青石
青石上放一篮,溪水洗濯的马兰头
2017.02

◎反抗者

群树婆娑,木头解释香气
烧不尽的野草
在一场雨后,从山坡来到荒野上
作为迟到的缺失者
忐忑地,举起了青葱的手臂

春风呵,带回衔泥的燕子吧
去点亮屋檐下的灯笼
或者登上珠穆朗玛之巅,找寻海啸的证词
从一块顽石里
看见它经历了怎样的生死

——粉身碎骨?又算什么呢
你听,他浑身的骨头
都在响,如同锁链在解开锁链,反抗者的孩子
从地底喷涌
2017.04

◎游无锡丝业博物馆

午后的炎热,有怜爱
和残忍喷薄,但新一年的桑叶
过滤了它。蚕宝还没出生
青砖垛起高窗,缫丝机
已锈蚀了百年,你剥茧抽丝的双手
还沉溺在旧时光的蒸汽里

我走过的地方,一只只蚕宝
曾作茧自缚
并在夏日的某个午后,咬破茧衣离去
后来是更多的茧
在沸水里翻腾,偶尔发出人的呻吟
和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而聆听者业已麻木,如同缫丝厂
归于寂静。最后一位
走出的女工,捧着抽去了蚕丝的茧子
双手颤栗不停
这时候,丝织的河水也是酷烈的

如铁汁浇灌。如此的
江南,超出了你所能抵达的遥远
如同弱冠的举子
先跪伏于一件金色绣袍
转脸又用另一件粉色绣袍醉生梦死

我笃信,是一根蚕丝
生出了绳索的力,它翻卷的白刃
割断过王的喉咙
也抚慰了,一个缫丝女工丧魂落魄的祖国
2017.04

◎泥工们

泥工们的安全帽有太阳灼热
的反光。这一会儿,汗水
粘带泥浆,从他们脸上滚落下来 
砖是我新买的,呈现古老的赭红
仿佛凝固的火(多年以前
在乡下教书时,我从父亲的砖窑里
见识过它的恣肆,和飞翔)
现在,泥工们要把它丢去水里浸泡一会儿
再抹上水泥,一块块砌起来
装上金属护栏,筑成一堵真实存在的墙
带给我入夜的安全感。泥工们
撅着屁股,忙碌着,一边用方言
交谈。说什么呢?从十三年前
我搬来居住,如今所有的房子
都生出了风雨的创痕。院子里
地砖已换过两次,柿子和石榴,一年年开花
结硕果。昨天我去殡仪馆
给邻居送行,看她平躺在花丛中
比活着时候缩小了一大圈儿,仿佛
一个睡熟的婴儿。她的小外孙子
跟着走上前,隔着玻璃罩,献上一朵花
嗫嚅着嘴唇,怯怯地喊了声“姥姥”……
——生长和死亡,就这样轮回不息
我反复递烟过去,帮着打下手,一边絮叨
这些事儿。泥工们听着,用疑惑的
目光望着我,说:“老板放心吧,
我们砌的墙,一定很持久。如果你愿意
它还能随黑夜唱歌——”
我苦笑着,看他们把水泥
从泥桶里铲出来,熟练地抹上砖块。
一堵墙在相邻的两家之间筑起来
明年这时候,丝瓜和爬墙虎,会遮严它
仿佛它不存在。
傍晚时分,我向泥工们道谢
付款给他们,也祝他们
明天找到赚更多钱的活儿
这时候,从我站的地方,隔着栅栏
北运河水闪着粼光
——我知道,那是东关桥的人造瀑布
反射的落日之光,而完活儿的泥工们
已沿落日,消失了身影
2017.07.16

◎关于疾病的隐喻

是的。对疾病的探究源于死亡
死如枯枝,但在苏姗•桑塔格的书写里
疾病不通向死亡,而仅是虚掩的黑暗之门
未来的某一天,你推开它
走进去。哦,疼痛,肉体的反抗
如哲学反抗诗歌,和艺术
你读过的她的随笔,书信,日记
一律精装的黑封皮,不同年龄的照片
如刀片重构隐喻。在肿瘤医院
患者云集,手捂身体的不同部位
塞满了病房,走廊。医护人员
熟视无睹,在其间穿梭
(在显微镜下,癌细胞有惊世
的美,这炫目的肉体之花)
昨夜的死者,一早推去了太平间
空出的床位,新换来一位忧郁少年
——这些离死神更近的人,目光里落满星辰
而去殡仪馆的路,比天堂更近
穿冷色外衣的殡葬工,低头为死者
整理仪容,为生者戴上白花
一遍遍播放哀乐,她深知
安慰的无力,而以沉默
应对疾病的眷恋,像不离弃的爱
命运的折叠。窗前的
柿子树有墨绿的叶子,阳光如宝石闪烁
离果实成熟还早得很呢
不像疾病,揭开瓦片
一分钟落入你的身体,死亡接踵而至
作为慢性病患者,你做好了准备
从不在命运面前仰望苍穹
2017.07.15

理解父亲

像理解破碎的山河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失火的烈日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漆黑的村庄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间屋子里亮起的灯火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列穿村而过的高铁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另一列生锈的绿皮火车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辆毁弃在田间的拖拉机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辆陷入烂泥的架子车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辆自己上山的独轮车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片撂荒的土地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土地上丛生的稗草一样理解文亲
像理解抱着泥土逃跑的麦子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条人间蒸发的河流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坐在河边哭泣的石头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条落荒出走的路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座突然消失的城市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片被闪电击中的胡杨林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骨头里驱不散的疼痛一样理解父亲
像理解一撮灰烬一样理解父亲
像一个儿子一样理解父亲
像一个父亲一样理解父亲
2017.06.18

◎黑暗中醒着的

火车在暗夜疾驰
跋山涉水,城市与村庄,灯火渐稀
恍惚都已睡去

我想起黑暗中醒着的——
星垂平野,风吹花香,枯树弹起新枝

……你醒着,世界就不睡去
2017.07.17

◎叙述者的夏天

一个中年木工,用墨斗吊线
用凿子掏孔,以榫子连接剖开的檩条
做成满意的家具。同一种木头
经过他的手,成了餐桌,成了床榻
有的做了泊尸的棺木
世界的真相,从纹理深处浮现出来
这个过程里,他沉着如狙击手
埋头在盛开的刨花里
如果有可能,他还可以
做一只带触须的木蝴蝶,送给你
唯白痴才沉溺于一首诗,被低烧和肺炎
纠缠,顶着烈日去药店
吞咽白加黑,阿莫西林,霍香正气胶囊
而你独自去铁匠铺,摆开铁砧
在水与火的缠绵里
打出一块儿黑铁藏匿的白刃
这不同于冬天,落雪之夜
你就着炉火流泪
快乐,悲伤,怜悯,孤独,救赎
源源的爱的絮语,用一张白纸来点燃
而白纸如落雪,纷纷扬扬
你等待的人,天亮前带来少女和酒浆
这时候,天空高阔,枯枝喧响
星星密如骤雨,你写下的每一个词
如刀子垂挂,闪着雪的光芒
在天与地之间,木工和铁匠已经睡去
你从词语里醒来
对夏天的叙述,因为雪
的覆盖而沸腾起来,如生与死的证词
2017.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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