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脸谱No.331 余旸丨疯草就将从他们眼睛里长出

作者:余旸   2017年09月04日 15:21  中国诗歌网    1145    收藏

    余旸,1977年生于河南省信阳,1995年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2003年——201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2010年至今,于西南大学执教。出版诗集《还乡》,专著《“九十年代诗歌”的内在分歧——以功能建构为视角》。曾获2007年第四届“刘丽安诗歌奖”与2012年《中国诗歌评论》奖。

余旸

    余旸是这些年用力最猛说不定也是力量最大的诗人。他的诗歌选址明确,情感的根须一股一股茂盛得很,村镇上的亲故隔阂和城市里的生物标杆虽然给忿怨编排为社会批评的比较阵列,大致还是被文学的惯性搂抱住,油雕出在愤怒的烘烤中睁开眼睛的奔跑的肉体。余旸的诗作生机勃勃,郁气干云,字句和结体都十分讲究,如果汰尽学院里的归类荼毒,已经是本分而且高贵的诗歌。

——萧开愚


2060年的野草颂


它们顺雨而长,从头盖骨里抬起身;

它们废了常年干涸的河道,让儿时猎捕的鱼群

栖息在它发达的根毛里;

它们抢占了被荒废的农田;

它们还在长,铺延漫漶。

一阵阵热雨召唤它东征。它侵入了

带锁的台阶。它疯长着,包纳了更多的家禽

把狗进化为狼,让猪长出獠牙,尖尖的。

可是还不够,它们还在长。

它们聚集着,召唤出曾被人制服的天灾,来威唬人;

把村庄覆盖为原始草林。

农人们黑手拿起了鼠标,掉头向南时,

疯草就在背阴处唱歌奔跑。

去小学校的款款小路,像猎人埋伏下的陷阱。

野草都长到他们膝盖了,小学生还在埋头画漫画。

而床铺上运动的两个人,一停止,

疯草就将从他们眼睛里长出。


2007.06.16



死 亡


1


电话的一端接通的,总是死亡——

他们间歇性地猝死。

疾病的炸弹突然引爆

渗入脆薄的血管。


而我们,我们举起了镰刀。

我们收割着年轻女子的腰臀

却轻轻地,略过

他们被衰老和憔悴联手构陷的脸盘:


那里,经脉在压力的持续下拳曲如球

眼窝里混蚀的眼球经受生活的摩擦,看到了土地的角落上的事情

他们的脊椎骨往往突出

闷闷地注视着我们


越来越高大升腾云端的儿女兼仇人

(且越来越是仇人)。

他们遽然消失,进入黑窟窿里

我们才伴随而入,艰难地探出头来,挂上电话


他们走了,我的世界又坍塌了

一点点。似乎又辟开了

半点空虚——给自己。

没有他们,我又从何处可以说明自己?


2


死亡太多了

我甚至还没准备好


它们就混融入茁壮的黑麦田

麦苗随坡起伏,如同僵卧的浮肿或瘦削的身躯


正如同陌生太多了

我同样没准备好


出现的空洞迅即被陌生的

孩子无辜的眼球所顶替


他们狐疑地注视着我的出现

仿佛我就是来路不明的小偷


他们其实站在我曾经站过的地方上:

我远望他们的父母,如同他们怀疑我


但他们把我迫挤在空中

用比我更健康的肤色、更木讷的健康肉体


他们的朝气不用置疑

赤脚的吸盘,牢牢地抓住这凸凹的地面


我的世界,匀入死者的肉体中

伴随分解注入植物的深绿色


但孩子们欢呼的足球碾滚过草丛

不知道正践踏着父母的(也是我的)头骨


他们出没入草丛、垃圾里

(他们已被包围了,但他们不知道)


欢叫声孤独地仿佛刚磨过的刀刃

我们的嗓子反而暗哑无光


而游戏就是游击哇

谁说他们是弱的,他们才是村庄的主人


大人们们沉默着,被房地产商

与富邻所遗弃


寄身在薄壳般的秋意中,他们用铁锨

掘来先进的电子玩具


孩子们却无知地,天然具有狐狸的狡颉

周围的死亡与混乱成全了营养


瞧,他们围拢成一团,扛着电玩,

天然的屏蔽拒绝了我们这些旁观者


他们的语言又是新一轮的接头暗号

我们曾经有过的世界迁移到他们的怀里,勃勃壮大


2008.09.28



老妖怪


从更深处探出身来

从你们的内心里探出头来


要活动朽坏的痔疮屁股吗?

嘿,那赘肉还在增加的海豹腹部


看,架上的书册利息般地暴增

此时,货币的下水道彻夜嗡鸣


你们总是深深地、深深地坐进去

屁股焊接在长条椅上,锁链系在地壳


说,弹出抹布舌头;

蛇芯般搅动莫测的空气。


更多的铜锈蔓延

朽坏的大脑放肆地梦幻着


你们(未来的我们?)更深地坐进去

傍晚的天空上排着许多空位


当暮色加深眼中的忧郁

孩子们骑在颈子上撒尿


你们总是微眯着眼睛

你们相信陷阱


你们坐进陷阱中

又把陷阱装饰成簇新的卧室


但孩子的眼睛睁开了

新鲜的地平线刮疼长长的眼睫毛


哎,这老朽的世界

抹着灰甜的过期毒药


而蹲在你们肩头的夜晚

轻轻地拥抱着街头


谁说的,你们沦陷太久?

过久了,也就轻松了


所以孩子们摆弄着手机,蹦跳着

心不在焉地走过去


苍灰的夜晚留下恐怖的

黑洞——白牙闪烁


因为你们这些土偶、怨怼

链成灰暗但又窒密的空气


你们属于灰暗,过于昏暗的大海

而这个时候溜过我们身边的


手拿铁钳捡拾垃圾的一群

这些手带镣铐挥舞而过的一群


从地平线上秘密地随夜晚的卡车而来

他们涌上街道:有的手举铁钳,其实是火把


有的,送往密闭工厂的流水线上。郊区的角落里

机械臂迅猛地屈伸。钢炉的铁水映红他们的宽阔的脸膛


他们的眼脸暴露出煤炭、口号

一切静悄悄的,但又仿佛躁动的强盗


这些属于暗夜的乡下人

总是在黎明前死去吗?


可是你们还在那里窃窃私语

仿佛吞噬时间的海妖


孩子们总是听不见

快步跑入电影院﹑话剧院


听不见就听不见吧,

你们却更深地陷进去


慢慢地忍受着

爱着忍受,慢慢老朽……


你们窃窃独语

汇成灰色大海的嗡鸣


但也可能受控于

人工操纵的电波信号。


2009.04.03



闲聊



白发逢春唯有睡,睡间啼鸟亦生憎   

            ——王安石《山陂》                                            

 


上海工作,从事化工

他却“不打算定居”,

但听起来,怎么更像中年人

当众说起家里好厨艺的黄脸婆——

像是抱怨,其实倾慕

“上海,只适合外地人掘金

却进入不了本地美女不满足的玲珑心

她们聪颖、精致,宣称:‘月薪七万,还不够花’”

(可我邂逅的上海女性

天生就觉悟到出生即失败)

“较理想的方式,就是几年后

从上海撤到二线省会如成都”

他边走,信手指指对岸:

“至少,郁闷时

可以呼友纵酒至黎明”

好像上海,不夜城的筵席,

真地礼貌性只到夜间九点 


一河之隔,高楼居然就“刺目”、“煞风景”……

沿路为翘檐、亭榭

他不吝奉献啧啧连声。

自动漏掉了刚路过的繁忙的京东配送站,

排排制服配送员们,寸头

摩托车阵边蹲坐像轰鸣的飚车无产军

而凌晨赶机时阴寒大堂里

像祈祷像密议像晦暗的红云,

绛红袍的赤臂喇嘛们

至今总让我莫名吃紧——

但如此模糊的忧惧被如此温暖的阳光轻易射透

不如观看河岸对面灿烂的金腰带

——爆怒的迎春花——虚抱着望江楼 


漫步公园,挺拔的竹林紧抱茶馆、精舍。

偏头接吻的游客,隔着口罩

精瘦的掏耳师傅,敲镊子桌间猴行

而岸柳石栏、竹下树畔

还在膨胀着瓜子、饭食、家庭游人

——舒坦、慵懒,泡在嗡响阳光中,

像浸泡酒池,红着脸,说话醺然,

甚至不想说话,只想睡。

但幽思依然固执地浮上来:

哪里安放我们的家?


哪里安放我们的家?

附带池塘、菜园、少不了的狼狗,

多少山坳架起别墅,渴盼

疲倦的浪子?或者镇上隐身,

背手闲逛、钓鱼、打牌

批评一下糟糕卫生,保持深思;

已经有忙人沿河上下

不倦地寻觅从来不住的消暑小屋……

但我的幻想遭到了激烈的否决

而江汉平原的水系湖网啊 

形塑希腊神话化的变质乡怨:

冥河发臭,化工气味刺鼻

渗透田地、空气,甚至性情。

人人怨魂附体,似乎连同

庄稼一起被篡改了DNA

他放胆预言似寓言:十年后

随着搬迁,县域—地狱林立高筒,

泰坦大地喷吐硫磺烟幕

“唯有省会,法律线内,安全、慵懒

穷光蛋也有晾晒下体的甜蜜”。


2015.03.01



乘凉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

          ——杜甫


焦阳清空了屏幕前脊椎生疼的家伙:

当他们终于汇入海滩慵懒翻动的白肚皮

或森林消夏小屋里,打着哈欠继续断续的梦

啊,城市像巨大的空调努力工作,淋漓着水汗


这时,跑出来了,屈在儿女楼里的老头们,

吊着白背心,趿拉拖鞋,焦红的胸膛像截树桩,

那些闷在小区柳荫下做梦的老婆婆们, 

裹紧粗朴的褐色裙子撩到肥壮的大腿上。


他们跑出来了,摇着大蒲扇,

施施然但又坚决,像刚从泥田起身,包围了城市

随便箕蹲在银行的台阶上,或超市滚梯间的长长阶梯上,

带着他们的藤制水杯,像田间地头,闹哄哄地打扑克,像开党代会。


哦,簇集在玻璃门外

(琳琅着冒冷气的花绿食品或闪光机器, 

虎脸保安或皱眉的店员,对着手机无聊入梦)

他们采着幽幽凉气,无辜而随意地瞥了瞥热烘烘的空巷。


他们的肉身要复苏某个整体被否定、自我

也唾弃的生活。踅进超市,慢条斯理地挑拣豆角,摘掉叶蒂,

难得地逗留而不担心(愿兔崽子们度假高兴!)。

他们(主要是她们),走在空调凉气中,从容地像过老家的河,边回头唤狗。


2016.7.24于家中、图书馆



野 狗


我进村时,正顶着薄月亮。

一只狗吠叫起来,所有的狗都吠叫着。

(天啊,每家似乎都圈养着一条栓着锁链的狗。)

黑夜的肌肉连同床铺铁链一直颤动着,直到木窗发光。

窗下,它们成群接队地穿行过上锁的木门、荒草地、我这返归的游子身边,

站住,咧嘴凝视着,又大风一样卷过。

它们成了村庄的主人,摇摆着刮过那些书包燕子样飞在身后蹦蹦跳跳的儿童

刮过那些马扎上等死的晒太阳的老年痴呆,刮过那些中年妇女

她们腰身粗壮,赤着脚,黑泥唧唧疼叫着从指缝间冒出。

当夜晚罩下,它们安静了,匍匐在狗洞里

钢筋肌肉紧张着,毛发充电直立。

呵,它们在等待它们赖以发达茂盛的天敌:

那因青壮劳力离乡人去楼空而日渐猖獗的盗贼!

狗毕竟不是人的对手,鲜红的狗肉日夜沸腾在闪亮的汤锅里!

狗毕竟不是人,每天在张着泥坑大嘴的荒废田野里,

它们疯跑着,翻滚咬斗,又无耻地交媾着,并不计划生育,

诞生下一窝窝眼膜覆盖的狗崽子:它们大多都被抛弃了,

或饿死在阴沟边,

要不瘸腿跛行在陌生人的后面。

剩下的狗崽子们,吞吃着灌木丛里的弃婴。

一夜夜,奔跑在两河交汇的银色沙滩上。

它们嚎叫着,月亮照着淬火的蓝色毛发。




为什么篮球要击打着玻璃钢?

为什么心脏冬夜单独撞击着阴森的大地?

为什么男人的阳具喜欢摩擦着女人的性器?

木匠光膀子劈材, 为什么?


那从缝隙里钻出的寒冷掏出了匕首;

它穿上了防滑雨衣,

闪着有机玻璃的暗光

像外星球来的机器人,踏在窗下的冻街上,整整的一夜啊。


2007.01.14



坟墓


十年前,臭被窝套着初中三年级的我

躲避身侧唧唧喳喳的黑暗

烂木窗下,我一翻身,后山那块坟墓

突然闯进来:墓顶压着细雪,杂乱的枯草下

碑文清晰可辨。而月亮苍白、圆、大,躺在倾斜的墓坡上,

随时,要滚进被窝来。


我缩紧被子,没有用!

我转对着满满一室的鼾声、屁声和黑暗,没有用!

我掉头逃跑了十年,杂在闹市里遗忘,也没有用!

月亮滚着,滚着;一阵铁腥的锐疼,

直到此刻,追上了我。冰块浮了起来


2006.10.05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

责任编辑: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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