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日记

作者:海子   2017年09月08日 09:24  文学批评    1195    收藏

1986年8月


从哪儿写起呢?这是一个夜里,我想写我身后的,或者说,我房子后边的一片树林子。我常常在黄昏时分,盘亘其中,得到无数昏暗的乐趣,寂寞的乐趣。有一队鸟,在那县城的屋顶上面,被阳光逼近,久久不忍离去。


(1)我是说,我是诗,我是肉,抒情就是血。歌德、叶芝,还有俄国的诗人们、英国的诗人们,都是古典抒情的代表。抒情,质言之,就是一种自发的举动。它是人的消极能力:你随时准备歌唱,也就是说,像一枚金币,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诗人。不如说你主要是人,完成你人生的动作,这动作一面映在清澈的歌唱的泉水中——诗。不,我还没有说出我的意思,我是说,你首先是恋人,其次是诗人;你首先是裁缝,是叛徒,是同情别人的人,是目击者,是击剑的人,其次才是诗人。因为,诗是被动的,是消极的,也就是在行为的深层下悄悄流动的。与其说它是水,不如说它是水中的鱼;与其说它是阳光,不如说它是阳光下的影子。别的人走向行动,我走向歌唱;就像别的人是渔夫,我是鱼。 


抒情,比如说云,自发的涌在高原上。太阳晒暖了手指、木片和琵琶,最主要的是,湖泊深处的王冠和后冠。湖泊深处,抒情就是,王的座位。其实,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个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劳拉或别人,或贝亚德。她无比美丽,尤其纯洁,够得上诗的称呼。 


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 


(2)古典:当我从当代、现代走向古典时,我是遵循泉水的原理或真理的。在那里,抒情还处于一种清澈的状态,处于水中王冠的自我审视。在萨福那里,水中王位不会倾斜。你的牧羊人斜靠门厅而立。岩间陶瓶牵下水来。 


(3)语言层次:是的,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于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 


夜空很高,月亮还没有升起来。 


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象征物,或文字上美丽的呈现,不能代表诗歌中吟咏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对于流动的语言的小溪则是阻障。


但是,旧语言旧诗歌中的平滑起伏的节拍和歌唱性差不多已经死去了。死尸是不能出土的,问题在于坟墓上的花枝和青草。新的美学和新语言新诗的诞生不仅取决于感性的再造,还取决于意象与咏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须高攀上咏唱贵族。语言的姻亲定在这个青月亮的夜里。即,人们应当关注和审视语言自身,那宝石,水中的王,唯一的人。劳拉哦劳拉。 


(4)黎明。黎明并不是一种开始,她应当是最后来到的,收抬黑夜尸体的人。我想,这古典是一种黎明,当彼岸的鹿、水中的鹿和心上的鹿,合而为一时,这古典是一种黎明。


1986年11月18日


我觉得今天非得写点儿什么。 


这些天,我觉得全身骨骼格格响,全身的全副的锁链一下挣脱了,非常像《克里斯朵夫》上的一些描写。 


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水,或许已经焚化;父母兄弟仍在痛苦,别人仍在惊异,鄙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那不是我。我坦然地写下这句话:他死了。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过去蜕下了,如一张皮。我对过去的一张面孔,尤其是其中一张大扁脸充满了鄙视……我永远摆脱了,我将大踏步前进。


我体会到了生与死的两副面孔,似乎是多赚了一条生命。这生命是谁重新赋予的?我将永远珍惜生命——保护她,强化她,使她放出美丽光华。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龙虎相斗的一年。在我的诗歌艺术上也同样呈现出来。这种绝境。这种边缘。


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目前我坚强地行进,像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神在行进。《太阳》的第一篇越来越清晰了。我在她里面看见了我自己美丽的雕像:再不是一些爆炸中的碎片。日子宁静——像高原上的神的日子。


我现在可以对着自己的痛苦放声大笑!


而突然之间,克里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的嘴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地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的心上。于是他不胜惊骇地想着;“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不是险些到了这一地步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血气地逃避他的痛苦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踉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一点儿坠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为是叫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1987年11月14日


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支笔,她放在那里,今夜我又重新握起。头绪很多,我简直不知从何写起。而且,因为全身心沉浸在诗歌创作里,任何别的创作或活动都简直被我自己认为是浪费时同。我一直想写一种经历或小说,总有一天它会脱离阵痛而顺利产出。但如今,我实在是全身心沉浸在我的诗歌创造中,这样的日子是可以称之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黄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遥远的南国之岛,去海南。在那里,在热带的景色里,我想继续完成我那包孕黑暗和光明的太阳。真的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于太阳的创造。以全身的血、土与灵魂来创造永恒而又常新的太阳这就是我现在的日子。


应该说,现在和这两年,我在向歌德学习精神和诗艺,但首先是学习生话。但是,对于生话是什么?生活的现象又包孕着什么意义?人类又该怎样地生活?我确实也是茫然而混沌,但我确实是一往直前地拥抱生活,充分地生活。我挚烈地活着,亲吻,毁灭和重造,犹如一团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鸟:“燃烧”——这个诗歌的词,正像我的名字,正像我自己向着我自己疯狂的微笑。这生活与生活的疯狂,我应该感激吗?我的燃烧似乎是盲目的,燃烧仿佛中心青春的祭典。燃烧指向一切,拥抱一切,又放弃一切,劫夺一切。生活也越来越像劫夺和战斗,像“烈”。随着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烧越旺,内在的生命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盲目。因此燃烧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狱的中心。我和但丁不一样,我在这样早早的青春中就已步入地狱的大门,开启生活和火焰的大门。我仿佛种种现象,怀抱各自本质的火焰,在黑暗中冲杀与砍伐。我的诗歌之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仿佛那落日和朝霞是我从耶稣诞生的马厩里牵出的两匹燃烧的马、流血的马——但是它越来越壮丽,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


我要把粮食和水、大地和爱情这汇集一切的青春统统投入太阳和火,让它们冲突、战斗、燃烧、混沌、盲目、残忍甚至黑暗。我和群龙一起在旷荒的大野闪动着亮如白昼的明亮眼睛,在飞翔,在黑暗中舞蹈、扭动和撕杀。我要首先成为群龙之首,然后我要杀死这群龙之首,让它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生命在荒野不可阻挡地溢出,舞蹈。我和黑夜,同母。


但黑暗总是永恒,总是充斥我骚乱的内心。它比日子本身更加美丽,是日子的诗歌。创造太阳的人不得不永与黑暗为兄弟,为自己。


魔——这是我的母亲、我的侍从、我的形式的生命。它以醉为马,飞翔在黑暗之中,以黑暗为粮食,也以黑暗为战场。我与欲望也互通心声,互相壮大生命的凯旋,互为节奏,为夜半的鼓声和急促的屠杀。我透过大火封闭的牢门像一个魔。对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将被烧死——我放声大笑。我不会笑得比这个更加畅快了!我要加速生命与死亡的步伐。我挥霍生命也挥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狱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车,想起最初对女性和美丽的温暖感觉——那时的夜晚几乎像白天,而现在的白天则更接近或等于真正的子夜或那劳动的作坊和子宫。我处于狂乱与风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和岛屿,我旋转犹如疯狂的日。我是如此的重视黑暗。以至我要以《黑夜》为题写诗。这应该是一首真正伟大的诗。伟大的抒情的诗。在《黑夜》中我将回顾一个飞逝而去的过去之夜、夜行的货车和列车、旅程的劳累和不安的辗转迁徙、不安的奔驰于旷野同样迷乱的心,渴望一种夜晚的无家状态。我还要写到我结识的一个个女性、少女和女人。她们在童年似姐妹和母亲,似遥远的滚动而退却远方的黑色的地平线。她们是白天的边界之外的异境,是异国的群山,是别的民族的山河,是天堂的美丽灯盏一般挂下的果实,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这样她们就悸动如地平线和阴影,吸引着我那近乎自恋的童年时代。接下来就是爆炸和暴乱,那革命的少年时代——这疯狂的少年时代的盲目和黑暗里的黑夜至今也未在我的内心平息和结束。少年时代他迷恋超越和辞句,迷恋一切又打碎一切,但又总是那么透明,那么一往情深,犹如清晨带露的花朵和战士手中带露的枪枝。那是没有诗而其实就是盲目之诗的岁月,执着于过眼烟云的一切,忧郁感伤仿佛上一个世纪的少年,为每一张匆匆闪过的脸孔而欣悦。每一年的每一天都会爱上一个新的女性,犹如露珠日日破裂日日重生,对于生命的本体和大地没有损害,只是增添了大地诗意的缤纷、朦胧和空幻。一切如此美好,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异常美丽的面孔等着我去爱上。每一个日子我都早早起床,我迷恋于清晨,投身于一个又一个日子,那日子并不是生活——那日子他只是梦,少年的梦。这段时间在我是较为漫长的,因为我的童年时代是结束得太早太快了!*


——————————

  * 以下三页被撕掉。


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

——直接面对实体

  

我喜欢塞尚的画。他的画是一种实体的画。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质量和体积。这就足够了。


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这种对实体的意识和感觉,是史诗的最基本特质。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他们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虽然他们的诗带有比较文化的痕迹,但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我希望能找到对土地和河流——这些巨大物质实体的触摸方式。我开始时写过神话诗,《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但神话的把握缺乏一种强烈的穿透性。


诗应是一种主体和实体间面对面的解体和重新诞生。诗应是实体强烈的呼唤和一种微微的颤抖。我写了北方,土地的冷酷和繁殖力,种籽穿透一切在民族宽厚的手掌上生长。我写了河流。我想触到真正的粗糙的土地。


其实,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沉默的核心。我们应该沉默地接近这个核心。实体永远只是被表达,不能被创造。它是真正的诗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诗提醒你,这是实体——你在实体中生活——你应回到自身。


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时候诗是实体在倾诉。你也许会在自己的诗里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这就是“他”的声音。这是一种突然的、处于高度亢奋之中的状态,是一种使人目瞪口呆的自发性。诗的超现实平面上的暗示力和穿透力能够传递表达这种状态。这时,生命力的原初面孔显现了。它是无节制的、扭曲的(不如说是正常的),像黑夜里月亮、水、情欲和丧歌的沉痛的声音。这个时候,诗就是在不停地走动着和歌唱的语言。生命的火舌和舞蹈俯身于每一个躯体之上。火,呼的一下烧了起来。


源头和鸟(《河流》原代后记)


河流的上游,通往山顶的小径上开满了鲜血一样红灼的花朵。树叶腐烂得像漫上了一层水,渴望着火光与抚爱。树洞和石窟里爬出粗大的人形。湖泊淹去了一半山地和丛林。愿望和祝福来到人间。枣红色马群像流体一样在周围飞逝。一队说不清来向和去处的流浪民族在迁徙。隐约的雪峰和草坡衬托着人群的丑陋。男性用粗硬的睫毛挡住眼睛后面的雨季。他们鼓乐齐天的生活背后透过一种巨大的隐隐作痛的回忆。贫瘠的山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住何处去?我们是谁?一只红色的月亮和一两件被手掌嘴唇磨得油亮的乐器,伴随着我们横过夜晚。那只红月亮就像一块巨大的抹不掉的胎记。在一个七月的夜里我不再沉默,痛苦地给每一堆篝火送来了故事。关于母亲深夜被肚里孩子的双脚踢醒,关于脐带。关于情人的头发被我灼热的呼吸烧得卷曲,披下来盖住柔嫩的胸脯。关于雪里的种子和北方的忧伤。关于友谊和血腥的盾牌。关于落下来又飞上去的流星。关于铃兰和佩兰,关于新娘的哭泣。关于含有敌意的一双血污的手掌,关于公正、祷告和复仇,关于正义的太阳之光像鞭子一样抽在罪人的光脊梁上。关于牧歌和月亮神女。许多人醒来又睡去、许多人睡去又醒来。火堆边人影构成一块巨大的实体。最后我讲了鸟。充满了灵性。飞是不可超越的。飞行不是体力和智力所能解决的。它是一次奇迹。如果跨入鸟的行列,你会感到寂寞的。你的心脏在温乎乎的羽毛下伸缩着。你的心脏不是为防范而是为飞行所生。地上的枪口很容易对准你。在那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籽,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1983.3.13生辰

  

(选自《海子诗全集》)

责任编辑:牛莉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积极建构彰显当代中国特色的诗歌美学——“中华诗词传承与发展专题研讨会”综述‍
  2. 何为好诗——当代著名诗人论诗访谈录
  3. 批评家张清华访谈:理论与创作的双向奔赴
  4. “每日好诗直播间”走进中山大学通识教育课堂
  5. 每日好诗第421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每日好诗第421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8.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9. 第417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第418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2.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3.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张宏森:在新时代山乡巨变中开辟文学的广阔天地
  5.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六:莫寒的诗
  6. 每日好诗第420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 第五辑
  8.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五:莫小闲的诗
  9. 《诗刊》改版保定恳谈会暨《京津冀诗人》一周年纪念活动古城举行
  10. 2024第二届“天涯诗会”征稿启事
  1.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2. 中国作家协会致全国作家和文学工作者的新春贺信
  3. 每日好诗第41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2024年橘花诗会诗歌征集启事
  5. 最后的高音:论吉狄马加 | 《作家》24年2月号
  6. 每日好诗第41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新华社特稿丨习近平:文化传承创新的引领人
  8. 每日好诗第416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9. 第413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每日好诗第41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7.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8.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9.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