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疏的房里度过一个亲密的夜:冯至的十四行诗

作者:冯至 李琬    2017年09月19日 11:14  初岸文学    2599    收藏

微信图片_20170919110651


1939年,冯至开始在西南联大外文系任德语教授。1940年,为躲避日军空袭,他把家搬到昆明城外的农场茅屋,每周进城授课两次。十五里的路程,都是步行来去,成为最适合孤独思考的机会。

那时,冯至已经很少写诗,但这一时期的生活又促使他拿起了诗笔。一方面,中国正值全面抗战时期,战火和穷困威胁到几乎每一个人,同时冯至也见证着光荣与耻辱、崇高与卑污的多重对立,复杂而危急的现实刺激着他;另一方面,诗人居住于西南一隅的乡间,浸没在山径、田埂之间的自然草木之中,似乎得以用前所未有的纯粹、原始的目光来观看事物和人类。


为了表达更为丰富、宽广的意义层次,冯至开始写起了他以前没有采用过的十四行。他受到歌德、里尔克的精神力量的牵引,德语文学的哲思性格和冷峻的观察视角,已经深深融入了他对十四行诗的试验中。


20年代,年轻的冯至早已是那个写出“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随手便衔来绯红梦境的抒情诗人。十几年后,随着诗人自己步入中年,他再次写起诗来,作品中也多了不少中年气象。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作者丨冯至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未来。

20170919110832

原名冯承植,1905年生于河北涿州,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1925年,与友人一起成立“沉钟社”。1927年从北大德文系毕业,1930-1935年在德国留学,后来任西南联大德语教授、北大西语系教授。出版有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等,翻译了海涅、歌德、里尔克等许多德语作家的作品。鲁迅称他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的《十四行集》则被朱自清评价为“建立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


微信图片_20170919110819

图丨《十四行集》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冯至的十四行诗

文丨李 琬


十四行的自由


十四行,也就是商籁体(sonnet),源于意大利的彼得拉克,后来又传入其他欧洲国家。莎士比亚写作一种经过变化了的十四行诗,成为这一诗体的代表诗人。


其实,在冯至写十四行之前,就有不少中国现代诗人尝试过这一体式,比如朱湘、闻一多、徐訏、卞之琳等等。不过,最成功的试验者应该还要数后来居上的冯至。冯至的十四行诗,将汉语的材质和西方的形式完美结合在一起,虽然数量不多,但颇有分量,带有典范的意味。


直接启发了冯至的,是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里尔克写十四行诗的独特之处是,他为原本固定、静止的格式注入了前人所没有的呼吸感。通过“变化、提高”的方法,里尔克令十四行诗容纳了更为自由的思想和精神。


微信图片_20170919110816

图丨冯至(前排右三)与同济大学德文月刊社全体干事的合影,1937年暮春摄于吴淞同济大学主楼前。(照片由阿尔布雷希特·赖因瓦尔特先生提供)


同样是学习和模仿,冯至之所以“学”得比别人更好,是因为他最在意的并非谨严的音步、韵脚,而是成功把握了十四行的内在神韵,特别是经过里尔克消化、重构的神韵——讲究起承转合,有意义上的跌宕,并不平铺直叙或粘滞不前;在内容上,主要不是描写尘世的具体经验,而是从经验中抽离出带有哲理,并且避免了过于感性的抒情。


冯至曾在纪念里尔克的文章中写过,里尔克“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这样的评价,也适用于冯至自己。


冯至在另一首十四行诗里写道:“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他希望这些诗像一面风旗,从而“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原本空虚缥缈的风、光线和“奔向远方的心意”都可以在“风旗”上留下痕迹、获得形式,变成可见可感之物。


在《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这首诗里,前两节使用“ABBA”的抱韵。抱韵,也就是第一句和第四句押韵,中间两句押另一个韵。于是声音和意义,便从两端合抱起来,整齐中亦有错落,恰如一个瓶子。这显示了十四行的某种意义:思绪本来是“泛滥无形的水”,只有装入瓶中,才可以获得稳定的形象。


内与外


十四行诗就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在它强劲的控制力之下,优秀的作者没有让思维的房间向内锁闭,而是让它在不同空间内穿梭,内、外相互补充,才避免了十四行内部的压抑沉闷,形成了血液的自然涌动。


诗人的“摄影机”显然在不断位移。第一节,我们置身于小房间的内部;第二节,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原野,黄昏的道路则是比原野更缩小了的具体空间;第三节,我们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甚至更多的房间,开始在旅途中继续移动;第四节, “一棵树、一闪湖光”,必定是在运动中所见,仿佛我们已是在火车上辨认那些曾经到访、依旧陌生的土地。


这样不断转换、充满变化的组织方式,正是一首好诗的秘诀之一:虽然短,但绝不拘泥于狭小的空间,反而在短小体制中开掘出无限的精神境域。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究竟生命在“房里”,还是“窗外”?实际上,视角的变幻和空间的转换,正暗示着生命之间的相互关联和不断流动。内、外的区分有时并不截然,我们和周身的外物相互造就。小屋的封闭狭小,正促成着两人之间的“亲密”;而原野的阔远,则让我们发现,过去的偏好、执念,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我们分有着、映照着他人和社会的苦难,外部世界已经存在于我们自身之中,从未脱离其外。冯至还有一首诗里写道: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睡梦里好像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海盐和空气,并不能通过案头的用具、架上的书籍、白天的理性思考来捕捉。它在我们身体内部活动,意味着它和我们的关系是一种灵性的、神秘的联系。我们自己的心灵内部,早已留下了他人的踪迹。


冯至写画家梵高,也不是直接写他本人的经历,而是写他的画。对,最重要的是他画里的物和人,是狂怒和低吟,向日葵和剥土豆的人,他画中的吊桥是不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人的存在,无法由他自身得到说明,而在于人和世界的联系。


从窗子望见的原野,虽然辽阔,但也正包含了窗框在其中了,永远有一个框子的限定,当我们从中往外眺望和想象,那外部的茫茫一切也正在包围和审视着我们的限度。冯至在《原野的哭声》里写,他听到原野里村童或农妇的啼哭,就想到他们: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但这哭声不仅仅是属于大众的疾苦,而是属于每个人都生存其中的“绝望的宇宙”。


亲与疏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最初的第一句是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从“常常”改动为“有时”,看似只是时间频率的降低,但实际上制造出更广阔一层的意味。“常常”在一起的,多少局限于实写一对情人的生活;而“有时”这个词,可以适用于更多的“我们”,更多的景况。而且,这一个“有时”,意味着它并非一种常态化的情境,而是一种曾经发生、还有可能再次发生、但并不十分确定的事态。这种状态,更关系到生命的本身——虽然大体上有迹可循,但本质上是充满潜能和未知的。

 

你我的关系,也正在这种开放性的时间进程中展开。这个夜晚,“我们”当然是亲密的。但是,我们是如何走入这种关系之中的?这仿佛也成了谜。只有黄昏中微茫的小路和陌生的地点,做了一个模糊的证明。


亲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紧密地并置在一起,说明了“关系”中的古怪属性:两个人在一时一地靠近,可以认识彼此,但是对于自身以及“我们”在人生和历史中的位置,都是认识不清的。

 

从后两节开始,诗人的思绪已经脱离了这个亲密的夜晚,来到回忆的时态。此时的“我们”也已经少了一些亲密。这并不一定代表“我们”的关系变得疏远,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化入开阔的“原野”中,只有“树”和“湖光”作为特定时刻的标记隐约地闪烁。

 

其实,这一个生疏的“房间”,不也正是“今日”吗!你看,诗人说,“明天走后”便不再回来;“白昼时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显然是以一天为单位来讨论这房间。它当然可以指一个实际的旅馆房间,但也可以是我们所栖居的每一个此刻、每一个今天——此时是亲切的,彼时又将变成生疏的!


对于冯至来说,人和所有事物的历程,正是“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看这一队队的驮马》)的辩证。“死和变”,是他十四行诗歌咏的主题。死、否定、蜕去,并非完全终结,而是下一段旅程的开启。


冯至喜欢说“放下了重担”,他写《伍子胥》、写这组十四行诗,在完成之时,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有经受折磨、最终迎来解脱和放松的感受,因为自己已经满足了某种更高的、抽象的要求——我想,这不仅仅是文学的要求,更是人本身的不断蜕变。就连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作品,也会有朝一日变得陌生。


无需遗憾: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还传递了另一层特别的意思,即“一个瞬间包孕着过去和未来”的这种观念,或者说,过去和未来正是在每一个瞬刻完成的。在冯至最有名的一首十四行诗里,他写过:

 

我们准备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在诗歌结尾,他写道:“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狂风和彗星都是刹那之物,而我们的日复一日,仿佛是为极为短暂的奇迹做预备。


如果我们都能以“卸下了重担”的态度来看待过去,而不是一味焦虑地渴盼留下成果和功劳,不是可以更加从容地领受那些意外的奇迹吗?它们必将造访,并深深撼动我们平凡的生命。

李 琬: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2017届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牛莉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丁香诗会 | 赏丁香、话诗词,西城区“致敬巨匠 百年诗情”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盛大启幕
  2. 吴付刚:君风十里,习酒飞觞
  3. 路也:两个女子夜晚饮酒
  4. 李元胜:天地之酿
  5. 陈云坤:习酒遐思
  6. 王喜|习酒:每一滴都揣着君子之道
  7. 凤仪镜子:习酒,对酱香的三种追问
  8. 李丁:窖藏往事
  9. 黎落:唱词
  10. 邓诗鸿|习酒:世纪之约
  1. 张宏森:聚焦出作品出人才 为建设文化强国作出更大贡献
  2. 一路高铁一路诗——赣鄱春韵火车诗会在江西举行
  3. 每日好诗第423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谢冕:我对诗歌有一个理想
  5. 每日好诗第423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6. “荣耀·乡情”艺术暨“艺术助力乡村振兴”系列主题活动开启
  7. 新《诗刊》为何要发一篇“旧文章”
  8. 《诗刊》改版座谈会在京举行
  9. 第419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创刊40周年 | “我的《诗歌报》/《诗歌月刊》记忆”征文启事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8.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