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对诗人杨卫的访谈:哪里有亮,就去哪里歌唱

作者:杨卫   2017年10月11日 09:30      317    收藏
花语对诗人杨卫的访谈:哪里有亮,就去哪里歌唱




简介:杨卫  湖南益阳人,先后毕业于湖南工艺美术职业学院与吉林艺术学院。1991年开始工作生活于北京,为较早一批职业艺术家,曾作为“艳俗艺术”代表艺术家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2000年后转入艺术批评与策划。

2002年参与筹建北京犀锐文化艺术中心,担任该中心艺术主持。2003年被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参与创刊《艺术评论》杂志,担任首席编辑。

2006年被北京宋庄艺术促进会特聘,担任艺术总监。现为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秘书长,国际艺术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委员,天津美术学院客座教授,吉林艺术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1996年以来策划了包括“宋庄艺术节”和“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在内的大大小小艺术活动与艺术展览数十个,并出版专业著作十余本。从事艺术批评与策划之余,也创作诗歌和小说,已有多篇小说与诗作发表。





写诗的杨卫已步入了人生的更高境界,所以他的诗也很值得一读。
                                ----芒克

杨卫有一种能力,让自己的感觉保持清纯,以此滋养真正的思想。确切说,他找到了一种底气,去源源深化自己身上那条血脉。这底气,就是诗。

----杨炼

杨卫不是一个在诗歌中炫技的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卫的诗歌写作没有技术,能够让人从上下文结构中感受到情与理的朴拙与浓烈,道与法的自然与真切,这需要一种区别于时髦,区别于高大上的技术,一种别开生面不动声色的技术,一种超出通常好恶的理解力,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审美与人生的持久照耀才能成为可能。

----俞心樵

尽管杨卫自谦其作品“像心情日记,非真正意义上的诗”,但正是这些任意诚挚,尽脱匠气,如溪流出山般不择而流的“心情日记”,在这个媒体与受众合谋,以彼此互博眼球为能事,起码的感受力却日趋稀薄的时代,一再清洗着把我们和诗隔开的那层薄翳,让我们重睹那重重腐叶掩盖下仍可活泼泼喷涌,且生生不息的诗意源头。我郑重地向朋友们推荐杨卫的诗。

----唐晓渡

作为艺术家、策展人与批评家,杨卫亲历和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的进程。现在,杨卫又以诗人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并不把这种转身视为当今时髦的“跨界”,而是看到了他在当代艺术领域所有活动的诗性源头。在中国传统里,诗性统摄一切,诗与思是士人安身立命的基础。每个诗人都有自己对诗歌的理解和追求,而城实是写作的第一要素。杨卫的写作,基于自己在这个时代的感受与经验,辞由心生,诚恳质朴,值得我们关注和尊重。
                                        ----赵野




1、花语:杨卫老师好!不久前,曾在诗人老贺的“  好食好色”空间看到您作为“幸存者俱乐部”的成员与诗人芒克,杨炼等上台朗诵。最早写诗始于何年?这些年的诗写状态如何?

杨卫:我写诗是从1988年开始的,跟许多诗人的写诗经历一样,都是源于青春期的荷尔蒙。不过,那时候我的诗很稚嫩,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1991年,我自印过一本小诗集,那应该算是我写诗的开始。但因为我以前的主业是画画,所以,过去我写的诗不多,只是在画画之余断断续续地写过一些,并不成形。直到近些年,尤其是2012年以后,我对诗歌产生了巨大的热情,而且创作上也渐入佳境,几乎到了抑制不住的程度。自此,写诗基本上成了我的常态,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内容。

我想,我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写作状态,大概是出于两个原因吧:其一,数年的北漂生活,历经流年,辗转人生,使我积累了丰富的生命经验,我需要释放这些经验,也需要有灵魂的共享;其二,自2000年我从美术创作转入美术批评之后,开始步入文字语言的世界,对文字的表达越来越着迷。于是,借助文字语言,将我的生命经验加以拓展;通过诗歌的方式,我获得了穿越与升华。这就像跻身于茂密的森林,诗歌,成了我的林中路。

2、花语:能否请您谈下当年幸存者俱乐部的形成和发展?

杨卫:“幸存者俱乐部”最早是由芒克、杨炼和唐晓渡三人在1988年发起的,有感于源于民间的先锋诗,越来越趋于官方化的倾向,他们从诗歌的个性和民间立场出发,提出了“幸存者”的概念。当然,从诗歌的意义上,“幸存者”远要比这个意思更广远、更深刻。正如唐晓渡在当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中写到的那样:“‘幸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绝和超越死亡的人”;“‘幸存者’不同于苟活者,这无需论证;但也不同于反抗者”;“‘幸存者’是从反抗者止步的地方起步”;“诗人就是那些通过语言进行自我选择和自我创造的‘幸存者’”……由此可以窥见他们成立“幸存者俱乐部”的立场、诉求和愿望。

当时,他们不仅出了《幸存者》诗刊,而且还举办过“幸存者”诗歌朗诵会。除了芒克、杨炼和唐晓渡三位发起人,食指、北岛、多多、海子、王家新、林莽、西川、黑大春、雪迪、大仙、刑天、张弛等等当年新诗的尖峰人物,都曾参与过“幸存者俱乐部”的活动。可以说,这是继1978年《今天》杂志创刊以来,当代诗坛最具影响力的一次集结。但是,随着1989年之后的一系列变故,曲终人散,“幸存者俱乐部”的活动也基本中断。直到前几年,芒克、杨炼和唐晓渡等人聚在一起举办画展,这个议题才被重新提及,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介入其中的。

去年,也就是2016年,杨炼、唐晓渡和我,还有老贺等人共同商议,在时隔28年之后,恢复了“幸存者俱乐部”,并一起策划了你说的那次活动。没想到,时隔28年之后,大家的热情一点没有消减,我们的活动不仅得到了芒克等老一拨“幸存者”的支持,也吸收了更多年轻诗人和艺术家的参与。如今,杨炼等人又在复刊《幸存者》杂志,并且还在筹划“幸存者”诗歌网站,借着网络和微信的传播,其影响已越来越大。这不,第一期《幸存者》杂志马上就要面世了,我也特别期待,希望早点看到这个成果。最后,我想为新的《幸存者》杂志做个小广告,它是由杨炼和唐晓渡轮值主编,各栏目主持也是轮流更换,我将主持第二期的“跨界”栏目,欢迎大家赐稿。

3、花语:我后来在北京宋庄的画展上,多次看到您以策展人和艺术批评家的身份登台讲话。时下,宋庄的画展和全国各地的画展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是否意谓着绘画艺术已进入空前的繁荣?对您来说,诗人、策展人和艺术评论家这三个身份,您更喜欢哪一个?

杨卫:从市场的角度看,今天的绘画艺术确实是达到了空前的繁荣。这是水涨船高的结果,因为中国的经济增长了,经济基础必然会托起一个上层建筑。而绘画艺术不同于诗歌,毕竟还可以物化。所以,它可以转换为收藏品,甚至可以成为投资的对象,为市场所追捧。这是艺术市场繁荣的原因。但是,艺术市场的繁荣,并不意味着艺术本身的繁荣,这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事实上,往往是在市场的低谷期,甚至是在文化的压抑时期,艺术反倒具有了更强的张力和穿透力。比如70年代末的“星星画会”,比如90年代初的“圆明园画家村”等现象,就都是对文化束缚和社会困境的突围。或许,这就是“愤怒出诗人”的道理吧。艺术源于表现的阻力!

就我个人而言,当然更喜欢诗人身份。因为诗人更纯粹,所以也更自我、更自由。我记得黄永玉说过,他最热爱的是文学;其次是木刻;最后才是画画。但因为画画能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所以,他要以画画来养活自己的文学。我也是如此,策展是我的社会工作,也是我获取经济报酬的方式;批评是我的知识积累,也是我的文化立场;而诗歌,则是我的自我回归,也是我的精神家园。

4、花语:您最近回益阳主持过画展,受到了当地的热烈欢迎。故乡益阳,作为灵魂深处的经纬度和永恒座标,在您的成长期,给过您怎样的滋养?

杨卫:故乡对我的定义,既具体又抽象,具体到一条河,一座山,一些幽深的街巷和一些熟悉的街坊,都历历在目;抽象是因为内容太丰富,我无法准确地抓住,只有一种故乡的味觉,渗透在身体里,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

我的故乡益阳,很美,是一座二千多年未曾更名的古城,背靠雪峰山脉,一条资水流过城郭,有山有水有人家,是中国人理想中的栖居之所。如果按照孔子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说,我的故乡,包含了智和仁的双层特质。所以,我的性格里既有水的柔韧,又有山的坚毅,换成湖南话说,就是“灵泛”与“霸蛮”相兼容。这是我受益终生的生命之根,也是我后来能够深入不同行业,又始终保持着自由身的原因。

5、花语:1991年,您就来到了北京,为较早一批职业艺术家。北漂之初,是否遭遇过困境,有没有想过打退堂鼓?又是什么让您坚持到现在?

杨卫:困境就太多了!因为我们北漂时,还是户籍制度没有放开的年代,我们从外省流浪到北京,其行为本身就是触犯了天条。所以,总是与北京格格不入,受到各方面的排斥与打压。当然,人挪活,树挪死。这个道理,可以让人柳暗花明。后来,我挪到圆明园之后,这种陌生感,便骤然消散了。因为有意气相投的同道,路就会越走越宽。此外,那时中国还没有艺术市场,所以,经济贫囧,也是一个极大的困境。好在,总有朋友关键时候伸出援助之手,以解燃眉之急。这也让我相信了一个千古不变的硬道理----出门靠朋友。

其实,生活的困境,尚可以咬牙挺过去,或想办法解决;但精神的困境,却更令人窒息。而我深深地知道,只有留在北京,在一个深刻的思想氛围与浓烈的文化环境中,才能缓解这种窒息感。正是抱着这样一种信念,使我坚持下来,一直走到了今天。当然,随着我对自我的不断突破,今天,我也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知音。

6、花语://艺术,是阳光/也是疼痛后的飞翔/一笔颜色要说话/一种旋律,抓住了/春燕的尾巴/哪里有亮/就去哪里歌唱//,这是您的一首诗,对您来说,艺术意谓着什么,诗歌又意谓着什么?

杨卫:艺术和诗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穿透黑暗,朝向光明的旅行。只不过艺术有个具象的载体,能让我们有形象的感知;而诗歌更抽象,只能通过语言联想。对我来说,她们就如同两扇翅膀,缺其一,不可翱游于命运之上。

7、花语:“杨卫写诗,且资历颇老,这不奇怪。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圆明园画家村的人,谁不写诗?我们身后的路,可以概括为一个诗意创造的小传统。不过,杨卫难得,在于他不借当今诗歌门槛低得恶俗,混个诗人票友的虚名。他为自己而写,为心灵、血肉里一丝丝震颤而写,由此尊重了诗歌高贵的精神本质,也经由这,握紧了人生和艺术之间那条活生生的朴之极的血脉。与笼罩当下中国的嚣张、芜杂相反,杨卫有一种能力,让自己的感觉保持清纯,以此滋养真正的思想。确切说,他找到了一种底气,去源源深化自己身上那条血脉。这底气,就是诗”,这是著名诗人杨炼给您的评论,您怎么看待他说的“为心灵、血肉里一丝丝震颤而写”,在您眼中何为好诗?早期受谁影响较深?

杨卫:杨炼把我抬高了。我不是专业诗人,因此,我不用过多考虑写作技巧之类,更不会受某种风格、某些流派的限制。我写诗,只是源于心灵的感动,有一丝感动,就写一丝感动,绝不会勉强自己,更不会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因此,我眼中的好诗,就是由心而发、真情所致。我很喜欢邓丽君说过的一段话:“我唱歌的时候,尽情地唱,你接纳多少,我不知道,你以多少情感应和,我不知道,或许D•H劳仑斯的两句诗能表达我的心声:我细聆静寂中的你/在这里/我细诉之时/感到你以沉默抚摸我的句语/以我的句语/作为奴隶”。在我看来,感动人,就是好诗。
至于我写诗,受过谁的影响,说起来就太多了,古代的,西方的,现当代的诗人都有。但说到最近亲的关系,顾城对我的影响较大。

 8、花语:您很早就是圆明园画家村的成员,那时的环境和社会状态如何?那时,有哪些画家诗人住在那里?

杨卫:那时的中国社会,刚刚经历完一场风暴,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圆明园艺术家正是在这个时候,冲破体制,追求艺术自由的一拨人。因此,也是率先走出时代困境的一群人。当时有个叫汪继芳的女作家,以圆明园艺术家为题写过一本畅销书,名叫《20世纪最后的浪漫》。这个书名虽然文学性太强,但也较为贴切地概括了当时圆明园艺术家的生命追求与生存现实。

那时,圆明园画家村的主体是画家,但也有不少诗人和音乐人。我知道的诗人有王强、俞心樵(俞心焦)、王艾、何路、何山坡等,诗人黄翔、黑大春、方子等,或在圆明园短暂居住,或经常往返于圆明园。因此,也可以算是“圆明园诗人”。

9、花语:圆明园画家村曾经很火爆地住着一批中国前卫艺术家,后来,它是怎么消失,转到宋庄去的呢?

杨卫:我前面说了,圆明园艺术家是率先冲破体制的一拨人。因此,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所谓的“不安定因素”,一直受到主流社会的打压和排挤。所谓压力越大,反抗越大。这又在某种程度上催生了艺术家的反体制倾向。所以,随着1993年“严正学事件”的出现,与体制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张,圆明园画家因此成了众矢之的,遭不断清理,直至1995年被彻底取缔。

转到宋庄,是非常无奈的选择,因为那时候的北京城,到处都在驱赶圆明园艺术家。而当时的宋庄,则较为偏僻,因此,反倒成了艺术家的避难所。

10、花语:您曾作为“艳俗艺术”代表艺术家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什么是艳俗艺术,它的魅力点在哪里,如何体现?

杨卫:所谓“艳俗艺术”,顾名思义,就是鲜艳、俗气。我们知道,80年代的艺术是追求崇高感、力量感,推崇的是永恒价值。那跟整个80年代的文化环境有关。但90年代以后,理想主义全面崩塌了,整个社会在发生着剧烈转型。艳俗艺术实际上是对这种社会转型的一种介入,也是对世俗社会的一种参与。在创作上,它有点像后来诗歌运动中的“下半身”写作,就是把视线放到最低点,去表现人的处理,揭示社会现实。其主要的语言特点,是反讽摹仿,极具调侃的意味。

11、花语:方力钧最经典的名言是:“王八蛋在上了一百次当之后还要上当。我们宁愿被称作失落的、无聊的、危机的、泼皮的、迷茫的,却再也不能是被欺骗的。”,您北漂多年是否有过上当受骗的经历?作为诗人画家,您怎样应对落寞和迷茫?

杨卫:在我们的生存环境中,上当受骗是常态。首先,我们接受的教育,就充满了蒙骗。这正是方力钧说这段话的初衷,也是我们疏离体制的原因。其次,在北漂期间,我们处在极端弱势的位置,因此受欺负和欺骗,在所难免。其实,恰恰是这种虚假的现实,才促使我们到艺术中寻找真实;也正因为现实的动荡不安,才逼迫我们在艺术中寻找安宁和秩序。

12、花语:当年,杜尚将小便器搬到展厅去,有人说“全世界的艺术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它意味着艺术自杜尚之后的彻底终结”,您说“杜尚终结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永远不变的艺术观念,而是把艺术交给了生活,交给了每个人。接下来就要看有没有人从生活中发现惊奇,重新创造出属于自己这个时代的艺术了”,我想问:中国当代艺术的创造性,是否要通过“不顾一切”来体现?

杨卫:杜尚的伟大之处,不是因为终结了艺术,而是因为改变了人们对艺术的看法。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他打破艺术与生活的边界,才赋予了艺术这个词,以全新的意义与更为生动的文化内涵。

至于中国当代艺术,毫无疑问,是受西方当代艺术的影响发展起来的。因此,自我传统与外来文化的影响,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双重困境。故而,如何超越这个困境,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必要前提。在这样一个前提下,需要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和魄力。目前看来,不顾得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大破,需要彻底地清理思想上的障碍。我想强调的是,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所谓继续传统,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传统只能活在创新之中,假如丧失了创新力,传统就是死的概念。所以,当代艺术强调的是破,破即是立,颠覆就是大继承。

13、花语:如何客观看待近期宋庄艺术家工作室在没收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被强拆的事件?能否预测一下,宋庄前景如何?

杨卫:宋庄的前景不容乐观。我前面说了,原来的宋庄是因为偏僻,房价和物价都很低,所以才吸引了艺术家。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聚集于此,宋庄的知名度开始提升,物价也飞速上涨。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悖论,即艺术家为宋庄带来了利益和发展的契机,但却是这种发展和利益链条下的直接受害者。因为他们并非这里的原居民,只是租居于此。所以,发展所抬高的房价、物价和地价,结果又都会都全部转移到艺术家身上。现在拆拆建建,许多矛盾都是产生于此。接下来,随着北京市政府迁至通州,宋庄会迎来更大规模的发展,矛盾也肯定会随之升级,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对于宋庄,我并不乐观,甚至有点绝望。

14、花语:而"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却不一样,他们针对的是中国非常具体的社会现实,谁更玩世,对这个现实的破坏力就越强,艺术的表现力就会越大。”,这是您在一个访谈里说的,请问,这段话怎么理解?

杨卫:这段话有上下文的逻辑关系,如果单摘取出来,可能不好理解,但进入我的上下文就容易明白。其实,我强调的是特殊的背景。关于这个背景,北岛曾以此为题写过一首诗:“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背景》)我只想说,如果背景不做修改,那么“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的调侃与解构,就永远有意义,而且是破坏力越大,就越有意义。

15、花语:《圆明园是英雄梦的战场,宋庄是回归现实生活的温柔乡》,这是有人给您做的一个访谈的标题,“圆明园”和“宋庄”的区别在哪儿?

杨卫:主要是时代背景变了。圆明园画家村的时候,中国尚未出现艺术市场,甚至人们还被户籍制度所束缚。因此,当时的艺术家放弃铁饭碗,就是挑战制度,也是在挑战自我的生命,其行为本身就具有理想主义色彩。而宋庄之后,已经截然不同了,现在不仅有了艺术市场,而且国家也不再分配工作。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做职业艺术家,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应该是“圆明园”和“宋庄”的最大区别,在于时代背景的变化,使得艺术家的自我放逐,丧失了当初的反叛性、前卫性和先锋性。因此,我们也必须要重新审视和定义这些概念。

16、花语:批评家栗宪庭早年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说过"重要的不是艺术",这个话题曾经被长久而广泛地讨论过,当然也有很多争议。在您看来,重要的是什么?

杨卫:很多人只是知道这个文章题目,但并不了解这篇文章的内容。其实,栗宪庭的这篇文章写于1985年,是有着具体的文化针对性。即针对当时“新潮美术”照搬西方的形式外壳,来强调自我内在的精神呈现。“重要的不是艺术”,是想阐明,重要的不是向西方学习现代艺术的表面形式,而是要将其内化成某种文化精神,作用于中国的社会现实。这是栗宪庭的敏感,也是他的深度。正是这种深刻的敏感性,使栗宪庭超越了当时的认知局限,将艺术的当下问题,延伸到了艺术的普遍问题之中。

其实,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很早就表述过类似的意思,他曾说过:“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这个概念出来后,就把绝对的、永恒不变的艺术概念,给彻底颠覆了。艺术是什么?完全处决于艺术家的问题意识,是他们对这些问题做出的精神反应和形式探索,构成了艺术的内涵与外延。因此,艺术仅仅只是一个名义,抑或只是一个容器,需要艺术家不断赋予新的意义,注入新的内容。所以,我认为重要的还是向未来的开放,是精神与形式的同步超越。

17、花语:圆明园画家村时代,您就开始写诗、画画,后来怎么转向了文艺批评?

杨卫:主要是因为我在艺术创作上遇到了瓶颈,而这个瓶颈又无法通过艺术创作本身来突破。因为当代艺术与传统艺术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不是以好坏来论作品,而是用意义来概括。这使得艺术家在其中发挥的空间越来越小,而批评家也就是阐释者的话语权,却越来越放大。一件艺术作品的意义,往往不在艺术家的控制之内,而是取决于批评家如何解读,如何赋予其文化意义与时代精神。我在遇到创作瓶颈的时候,就特别敏感到了这个问题。打个比方吧,当时圆明园有很多艺术家,艺术探索的类型也有很多,为什么后来独独只出来了几个艺术家,也只有一二种艺术风格受到了外界的关注呢?原因就在于批评家的解读,强化了这一二种艺术风格的时代特征。此外,即便是在同一种艺术风格中探索,批评家对艺术家的选择,也有着绝对的主导性,而这种主导性,有时会因为批评家的主观因素出现偏差。

我在做艺术创作的时候,就曾体会过这种偏差带来的心理失衡,很失落,甚至有种窒息感。有道是困境造就美德。这种窒息感,促使我思考,并在思考中逐渐理解了当代艺术,其实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风格问题,而是一种知识生产。既然是知识生产,那么思想就是其头顶的阳光。大概正是源于自我超越的愿望吧,我才毅然决然地放弃艺术创作,转到了思想性更强的艺术批评。

丰子恺先生在追忆自己的老师李叔同的时候,提到了人生的三个境界。他认为李叔同后来剃度为僧,正是朝向更高灵魂境界的升华。这个论断对我的影响很大。就我而言,从艺术创作转到艺术批评,就是一个人生层次的升华,抑或是一种生命状态的超越。

18、您先后毕业于湖南工艺美术职业学院与吉林艺术学院,从逻辑上来推,二者应该是递进的关系。想必这两所艺术院校都让您受益良多,才让如今的您能诗、能画、又能评。在火红的80年代,艺术院校里喜欢诗歌的人多吗?在这两所学校里,您个人是否有要分享的诗歌故事?

杨卫:8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文化热的年代。由于此前经历了闭关锁国,社会再度开放后,出现了全民读书、全民学习的热潮。诗歌运动也是伴随着这股热潮而兴起,记得当年曾有杂志做过统计,认为全国写诗的人数以千万计,可见当时诗歌繁荣的程度。我就是受当时那种诗歌氛围的影响和感召,开始拿起笔的。不过,由于我生活在小城市,大学也是就读于本地。所以,与外界交流不多,基本上是在一个闭封的状态下写作。因此,读书期间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诗歌故事,倒是后来有个故事,牵扯到我读书时的写诗经历,可以与大家分享一下。

这个故事,与知名的广东女诗人郑小琼有关。有天,她在一个诗歌微信群加上我,问我是不是湖南益阳人,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长期在美术界活动,很少在诗歌圈走动,一个未曾谋面、而且相距千里的广东诗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出处?我很好奇,告诉她是,然后追问她怎么知道我?她说,因为喜欢诗歌,刚到广东打工时,有个益阳的工友,曾送过她两本益阳人写的小诗集:一本是东荡子的;另一本则是我的。东荡子是知名诗人,别人拿他的诗集送人,并不奇怪。而我,则是业余写手,而且只是在读书期间写过几首稚嫩的小诗,之后便把那些小诗放进抽屉封存起来,没再露面。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没几个人知道我写过诗。至于郑小琼说的那本所谓“诗集”,不过是我1991年大学毕业时自印的一本小册子,也只送过身边的几位同学与好友。不曾想,超越时空和距离,竟然飞到了广东,传到了郑小琼手上。说起来,也是一段奇妙的诗缘,值得铭记。

19、花语:很多诗人,写着写着就去画画了,但很少有画家,画着画着就跑去写诗的,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杨卫:画作为一个精神产品,可以物化,甚至可以商品化;但诗不行,她只能是一个精神产品,通过口口相传、心心相印,来传递情感、表达思想。

20、花语:著名诗人西川曾发表《我不觉得理想主义会在某一个时刻死掉》的文章 ,但是,面对这个房价飞涨,诗歌被边缘化,爱情可以被克隆、被腹黑、被速食的年代,您觉着理想主义从宿命的石缝里钻出来,还能生存多久?您还有理想吗?

杨卫:我很认同西川的观点。我认为只要地球上还有人,理想主义就不可能死掉。这就像人的影子,只要有阳光,影子就会相随。

我们常常叹息理想主义的失落,其实是在叹息一个时代的逝去,并非叹息理想主义本身。就社会整体而言,今天确实很糟糕,过于物质化,跟80年代的全民文化热,已经相距甚远。但环境改变后,即便社会再没有理想,也不能排除理想主义个体的存在。而只要有这些个体充实着历史的缝隙,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时代,或者下下个时代的典范。因为历史总是喜欢回顾,喜欢在过去的风格中,探索未来的出路。

21、花语:如果让您在古代诗人与英雄中选择一个角色,您愿意分别选谁?

杨卫:英雄我选荆轲。喜欢他的剑侠气质,也喜欢他的孤绝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个意象,令我着迷。

诗人我选陶渊明。喜欢他的悠然自得,更喜欢他的清高矿达。“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我无法不为之动容,心向往之。

22、花语:列举您最喜欢的十位诗人

杨卫:这个不好列,范围太大了。古代、现代、当代,还有西方,我都有喜欢的诗人。所以,很难放在一起排列。

23、花语:推介下您最得意的专著

杨卫:我没有得意的专著,出版过的书大都是文集。如果要我从中选一本,我还是选2007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批评之路》。不是因为书好,而是这本书的书名,某种程度上影射了我的人生追求。

24、花语:您策展多年,推介下有轰动效应和影响深远的!

杨卫:谈不上轰动效应,更谈不上影响深远。我策过的展览,大都是时效性较强的展览。其中,我自己比较看重的,还是最早的宋庄艺术节。不是因为它在艺术中的影响,而是因为它改变了一个地区的生态,使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偏僻乡村,与艺术联系起来,具有了当代文化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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