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斟满三杯。
夜深如杯。月色如酒。再斟满三杯。杯莫停。
父亲和兄长坐在小院的东北角
对饮。
乡下的小院已被我们重新打扫干净
花圈、贡品、灵棚
祖父的寿棺，都已无迹可寻了。唯有伤悲
还在身旁，仿佛一个倒酒的小僮。
我的祖父
刚刚接受了亲人们的最后跪拜，去了。
父亲
兄长
二人闷头痛饮这人间的离恨，一杯，接着一杯……
那一夜，他们有没有喝下三百杯
我不知道。

二

酒神李白说：会须一饮三百杯
又说：与尔同销万古愁
还说：愁来饮酒二千石
我想，这三句，大抵就等于那三千丈的白发。
就是这遍地月光。
那夜，父亲成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任性地
喝下一杯又一杯原浆酒，仿佛泪水
领着三千石的忏悔
一路狂奔
但早已追不上祖父
那85年的人生……

三

我相信，一滴酒就是一根医治伤痛的银针。
入口，犹如银针行到体内
无论是提插、捻转，还是刮柄、弹柄、摇柄
都能直击病灶，酒到病除
——那一杯清酒啊
医治了李白高挂在月亮上的痛。
——那一壶浊酒啊
医治了杜甫飘零在尘世间的疼。
穷途之哭的阮籍在竹林深处
疏狂一醉解千愁。南山之下的陶潜在东篱在菊畔
将二十首饮酒之歌
写在秋风之中……

四

我看见
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向西流。
我看见，李煜饮下江山这杯鸩酒
他将痛当作了一朵虞美人
近看，是疼；远嗅，亦是疼。
我看见，有人
伫立江边。沉醉。离别。
一去不复返。
我听见流水在低吟：劝君更进一杯酒。
听见风中的雁鸣：浊酒一杯家万里。
那些，我听不到的
是有人
忍住了尘世一般深的隐痛……

五

唉，风依旧不断地吹，吹走了一些新人
也吹散了一些旧事。
是不是，仍有未了之事
仍有未散之人，像新酿的美酒
等你来
等我来
等他来，一杯，与另一杯
就像一日
与另一日，等着我们，你们，他们。
痛，饮
加起来就是一生。至于有没有喝醉
至于有没有醒来
问过的人
都已活成了河边的芦苇，一条月光的河
群星正在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