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
津津乐道地
讲着上海故事
（讲故事的若是上海人，难免带着几分得意）
上海故事
离不开洋人
离不开租界地
黄浦江边
开出了一条街道
建起了洋式楼房
当江岸的风
撩动着黄头发
当街道上有蓝眼睛
玻璃球一样与黑眼睛对视、撞击
就有了后来的
许许多多的上海故事

上海故事
是一双草鞋
变成皮鞋的故事
上海故事
是一个疣瘤
变成明珠的故事
上海故事
是一道疤痕
绽放成花朵的故事
其实，上海故事
更是关于一块
东方古老土地的故事——
那个只生长神农氏留下的
古老稼禾的地方
那个只生长佛道两家
悠悠香火的地方
那个只生长僧寺和道观的地方
竟然生长公司
生长银行
生长证卷交易所
生长尖顶建筑
生长白杨树一样
向着天空拔高的房子
生长中国人从未见过的
西洋景里的花花绿绿
于是
一座没有脱尽东方胎骨的城市
有了西方的俊伟与怪异

我不是上海人
我不会讲上海故事
讲到上海的时候
我就要讲中国
讲到中国
我总是把一颗明珠
当作了一颗泪滴
（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不可绕恕）
我甚至把最初发迹的上海
看成一个乡下姑娘
在一次买身后
手上戴上了金戒指
尽管她后来成了贵妇人
变得雍容、高雅
脱去了小家子的俗气
但我也不能由衷地
发出我的赞美
因为我不愿意
一百个不愿意
接受大自然用这种方式
强加给我们的定理——
我们虽然不喜欢别人
用皮靴踢开我们的国门
但国门洞开
却使一个城市获得了生机
虽然我们不欢迎
用野蛮的方式
输入的“西方文明”
但“西方文明”
却遏止了一个民族的昏昏长睡
虽然我们不承认
军舰和大炮
赐予我们的“平等”和“法律”
但“平等”和“法律”
让我们认识到了人的尊严与价值
历史赋予我们的
竟是一个悖论
时间又把这个悖论
打磨得如此闪亮与光洁

我更愿意把上海故事
说成是中国
一百多年前的一次开放
或是由外国人划定的
一个“开放特区”
虽然开放得那样被动
那个“洋圈圈”
囊括了中国人的屈辱
当上海商店的柜台上
摆放着第一双高跟鞋
就羞愧了中国
所有女人的小脚
当上海商场的货架上
挂着第一套西服
就让中国的男人们
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辫子的累赘
当上海的商品贴着多国的商标
就动摇了一个封建王朝的根基
当上海的印刷机器
滚动着古老的汉字
就预示着一场时代风暴的掀起
上海，是一座敲响封建丧钟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举起现代旗帜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有过迷茫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一路高歌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刻满记忆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充满希望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匍匐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站立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温柔的城市
上海，是一座倔犟的城市
上海，是浸满泪水的城市
上海，是明珠般闪亮的城市
上海，是令西方人费解的城市
上海，是使东方人骄傲的城市
上海，是中国的城市
上海，是世界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