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探讨别集》之中,有一篇《克维多》讨论这位西班牙黄金世纪大诗人的声誉之谜。读到标题时,我记忆力虽已十分糟糕,却也有所回响。当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博尔赫斯经常重复谈论某一主题或者某个人物。在文章的首段,笔者遇上这么一句话:“作家要获得荣誉,不必表现得多愁善感,但他的作品或者生平中某种际遇必须能感动人……”我随即写下眉批:“讲过。”然而,这篇黄锦炎先生译文的第二段又谈及卢克莱修的“无限的星体之渊”、但丁的“九层地狱和天堂的玫瑰”、卡夫卡的“层出不穷的肮脏的迷宫”,以及塞万提斯的“桑丘和堂吉诃德风风雨雨的游历”,这时我已十分糟糕的记忆力终于意识到,此文与《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当中那篇《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叙事文与诗歌〉》重复了。在林一安先生的译本里,笔者画波浪线之处与前文几乎一致,涉及卢克莱修的“星座的无际深渊”、但丁的“地狱的九层和玫瑰”、卡夫卡的“不断增长的、污秽的迷宫”,外加塞万提斯的“桑丘和吉诃德幸运的变幻”。在两篇译文共同的第四段,克维多大师先后在《冥王的猪栏》和《冥王的猪圈》里痛骂诺斯替教派的成员,分别以“无耻之徒、该死的坏蛋、疯子胡言乱语的编造者”和“无耻,可恶,是疯子和胡说八道的发明者”来评判他们。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几百个。比如黄译的“广袤的星光共和国”与林译的“浩瀚之亮光共和国”。最后两个译本各自宣告,“克维多的肉体已经谢世三百年了”和“克维多的肉体已经消失了三百年”。
我们不应该认为全集之中的重复仅仅是一个疏失或者巧合。博尔赫斯谙熟来自东方的圣书观念。他年轻时便沉迷于《一千零一夜》众多不同译本之比较,并指出世人认为译文一定比原文差是一种迷信。他对亚历山大的斐洛那套密写体系了然于胸。他用镜面反射原理炮制了不知多少让自己名声大噪的小说和评论,包括一篇诡异的虚构作品《〈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杜撰集》)……
事实上,重读将导致重复增多。《伊曼纽尔·斯维登堡》(《博尔赫斯,口述》)与《斯维登堡〈神秘主义著作〉》(《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究竟是不是同一篇文章的不同侧面?很难判断。那么《保罗·格鲁萨克》(《讨论集》)与《保罗·格鲁萨克〈文学批评〉》(《私人藏书:序言集》)呢?诸如此类的情况为数不少。我用《博尔赫斯全集》的不同分册充实书架的各个角落,如今它们在本人背后挤眉弄眼,遥相呼应。最终,即将关闭这一天的光阴时,我忽然想到,在那卷可怕的《沙之书》里面,在那本抵得上整座巴别塔图书馆的作品集里,应该还有一篇无名氏翻译的《克维多》,它是建构三位一体的神作,会谈及卢克莱修的“无垠无底的星渊”、但丁的“九层地狱和玫瑰天堂”、卡夫卡的“持续增殖的脏污迷魂阵”以及塞万提斯的“桑丘和堂吉诃德的风餐露宿”。而在《冥王的养猪场》里,克维多大师痛斥斯替教派的教徒,称之为“卑劣可耻,恶棍,疯狗和语无伦次的大骗子”……(札记之:循环的阅读 2016-10-02 02:34)
失明的老作家似乎并不是在现实世界之中,而是在悠远回忆以及文学、历史之中漫游。这关乎青年时代的抉择。博尔赫斯决定依靠书籍和梦,与之相比,我们的生活从哲学意义上讲更为飘忽不定,难辨真伪。笔者认识到《地图册》(《地图册》Atlas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的方式如此美妙,或许正是游记的最佳写法:纯文字构成的巨人阿特拉斯。对博尔赫斯来说,这易如反掌,但我怀疑自己可以去直接仿效,而不必重新绘制精神地图。看到具体的年代数字,特别是表明创作时间的年代数字,我便忍不住在旁边画上惊叹号。显然,博尔赫斯明白,他活到这样的高龄,已足够书写寓言甚至神话。作者本人的一切知识和记忆,无不与此有关,多余的杂质经过光阴洗汰而日渐消逝。不妨将博尔赫斯视作他自己创造的富内斯,另一个富内斯,专注于时空形而上学的富内斯,能以有限的引文发展无限。但博尔赫斯没法忍受不朽。大概是长久以来太过于认同他这一观念,我今晚开始相信,全体死者有朝一日终会复活。(札记之:博尔赫斯的《地图册》及其他 2016-11-24 01:12:24)
作为结束,或者作为开端,我应该谈谈德罗图夫特。第一次读到此人的事迹大约是在十六年前,第一次提到它则是在七年前,当时的札记显示,我试图搞清楚世人的命运为什么会反转。那篇浅陋的短文首先引用了《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的几个句子,随后便谈及博尔赫斯曾“记述一名匈奴首领为保护雄伟的罗马城,与本族人作战”。事实上德罗图夫特不是匈奴首领,而是一位伦巴底武士,他要守护的城市也不是罗马,而是北方的拉文纳。因为找不到原文,我一度怀疑这个蛮族来自梦境,并非来自博尔赫斯的某本小说集。但初露端倪的记忆力衰退尚不妨碍本人在札记里纵论强者将整个大地当作舞台,他们之所以不计较成败利钝,他们的内心世界之所以像一团秘密,我妄加揣测道,或许恰恰是因为这团秘密充满了光明。三年后,再次提到德罗图夫特,源自一篇关于勒内·格鲁塞《草原帝国》的摘要式评论。我提请读者注意这个野蛮人的永恒形象,他在千年岁月之中不断诞生死亡,完成一次又一次轮回,例如那些渴望把中国变成无边牧场的蒙古人一个个终老于农耕世界,例如大举南侵的塞尔柱克人自视为阿拉伯波斯文化的捍卫者。我感慨野蛮之路很宽,文明之路很窄,没有去推敲最初是谁先动手的关键问题,没有想过是负责耕种的该隐杀死了负责放牧的亚伯。今晚,第三次阅读《武士和女俘的故事》,我不再将德罗图夫特与下列人物相比拟:放走曹操的关羽、要砍死宋江的李逵,以及《现代启示录》里陷入疯狂的科茨上校。我不再把德罗图夫特看作纯粹的象征,他神秘的激情、反转的命运是不可企及的。今晚,听到一个小女孩问她父亲:“爸爸你长大了吗?”我才意识到成长兴许是为了保住童年,意识到写作不是为了创造另一个现实,而是为了让现实效法我们的虚构,为了给渐悟的人生提供一次顿悟的际遇。
重读博尔赫斯小说集《阿莱夫》使笔者有机会纠正错误的印象。我本以为自己并未从这位幻想学大师的作品当中借鉴过什么情节或概念。其实,《永生》里消除永生的河流、《阿威罗伊的探索》里令阿拉伯商人不解的戏剧表演、《神学家》开头城市惨遭蹂躏的场景,它们纷纷昭示我诸多构思的真实来源。甚至还可以说,本人悲凉的记忆力形同一个反博尔赫斯,本人沉重的书架上有一个伪博尔赫斯,笔下有一个暗博尔赫斯,此外,我才华横溢而不乏奇思妙想的好友朱岳的文学噩梦里,出现过一个女博尔赫斯……(札记之:第三个德罗图夫特 2016-10-05 03: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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