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便捷式的折叠宇宙:臧棣新诗集《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分享会回顾

作者:臧棣、胡续冬等   2018年01月15日 11:32  飞地微信公号    684    收藏

来源:“飞地”(微信公号:FeiDiAPP),经授权转载。


臧棣分享会现场

分享会现场

嘉宾:臧棣

主持:胡续冬

与会嘉宾:孙文波、冷霜、陈东东、骆家、蒋浩、韩博、杜绿绿、梁小曼、张尔、莱耳、不亦、张光昕、须弥、蔌弦 等


臧棣诗歌入门


胡续冬: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渴望自己自我更新,都不希望自己是一个重复早年身影的人。而在自我更新这个维度上做得最决绝也是最眩目的人还是臧棣,这是我的一个最基本的感受,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真是非常非常罕见。

所以今天我们其实在这儿是为了解一下臧棣本人的自我更新又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一个境界,有的时候速度太快,我们经常被闪晕,跟不上。要不今天臧棣先来讲讲,你这本诗集的成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最后怎么样出了这本诗集,还有这本诗集收的诗和你以前写的有一些什么想法接续的的考虑。


臧棣:可能是从1999年之后,我开始三个类型的系列写作,1999年开始,写“协会”,写了五年,到2005年的时候,“协会”该结束了,就开始写“丛书,写“丛书”写到2010年左右,又有很多人说,“丛书”也行了,可以休息一下了,所以我又换了一个方式,开始写“入门”。其实“协会”,“丛书”、“入门”,都是可以替换的。

可以替换是为什么?如果把我的写作分成前期后期的话,为什么从1999年开始,要写这样一个系列诗?其实也跟我们生活的节奏,还有思想节奏,身体的节奏,一些很隐秘的感受有关。我觉得我们的生活,一方面很碎片化,一方面又想在这种很碎片化的、中国这种转型非常快的生态里面,内心能有一种制式,或者有一种延续性的东西,跟这种社会的转型拉开一点距离,更沉下来,有一个延续性、连贯的探索。或者说发明一个心灵的结构,和那样一种诗意,来应对非常碎片化的、快捷的,被湮没的社会。这种模式是既顾及内心的想法,又有对现实的很强硬的、强大的回应,在这两者之间能找到一种平衡的诗歌书写模式。所以我就开始了系列诗的写作。

可能也有一个弊端吧,包括收在这本诗集里的写作,我一直想让自己的主题能够相对集中一点,但是我发现还是没有。所以我在这本诗集里面,分了五卷,大致是按照五个不同项目的主题和题材,作为一个区分。

另一方面,在90年代的末期,包括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盘峰论争的时候,都说我们中国当代诗人过度迷恋西方的现代诗或者现代性的模式。确实也促使我做了一些思考,我也重新认真的读了一些古代诗人的诗。我不知道大家的感受是怎么样的,我自己有一个体验,读了李白的将进酒,还有陶渊明的那些诗,包括杜甫写的很复杂的那些诗,这些诗写的非常精巧、精密,但是我能感觉到,在书写的快感里面,或者书写的姿态里面,它不是一个特别精雕细刻的,雕琢的东西。而我们早年的一些诗,就都要求有一种里尔克式的,很象征,很艺术的,有内核的那样一种诗的诗体,对那种很感兴趣,觉得那个是充满了比喻,充满复杂了结构的内容才叫诗。如果比较透明,比较明晰的那种诗,就觉得这个东西总是有问题。

所以,1999年盘峰论争,读古代诗歌,包括反思自己前期一个诗路历程的时候,我就觉得可能需要开放性的东西,书写的心态上,包括对最后文本形态的认定上,有些东西我觉得可以把它处理得很严谨,很密实,而其实一个人跟他生活的关系,跟他内心生活的很散漫的。包括你看陶渊明写的场景诗,内心里不需要很复杂的翻来覆去的编弄才能呈现,在我看来那都应该是对快捷的追求。

我写这三个系列诗,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很多人批评我的有些诗,基本都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很多触发我那个题材,我当时最基本的要求,一定要在一天之内能够完成,就是如果一个题材真的有效的话,能够有能力的话,你应该找到一个很快捷的方式。当然这个快,其实有的也是快中有慢,可能迅速的能够把你的那个最初受到这个题材,或者这种打动你的东西,给它找到一种语言,或者找到一种文体的结构,或者特殊的一种文体方式,把它呈现出来。这个方式,在我自己看来,它是比较接近中国古代诗人,中国汉语诗歌的一种诗心的存在,或者人和生命之间,或者人和山水之间的比较朴素的,或者说比较本真的那样一个东西。

中国诗歌为什么那么短小,一方面可能汉语的书写里面有这样一个观点,西方的思想它追求的体系就是很庞大的一个东西。但是中国的思想或者中国的话语表达里面,强调四两拨千斤,或者阴阳能够融合,真正有效的东西不在乎它短,也不在乎它快,通过它的那种东西,能够反映很大的东西。

当然这个东西在思想上有缺点,有它的一个限制,但这些系列诗的出现,其实也有很强的实践性,一个人强制性的要求一个东西,在24小时之内,其实写作的时间其实可能更短,在四五个小时之内完成,可能有些大量的东西,都被给屏蔽掉了。不管是有多么大的缺陷,或者说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对我来讲的话,它有一个有效性。或者有一个我觉得,让我能够体会到,就是用汉语写作的时候,可能就是那个时间长度,不是仅仅停留在比如说近一百年,我觉得这种心态,可能能把古代诗人对这个世界的这种感受,包括对时间的那样一个感受,也能纳入到现代里面。

虽然是现代汉语代表散文节奏的这样一个语言写出来的东西,但很多时候我处理这个诗歌的方式,可能有一种古人的那个心态,或者古人的眼光在里面,我自己现在也不是特别能判断得很清楚,但它不断的能够督促一个人去书写,去对这个世界感兴趣,作为一个文学动机,它是有效的。“入门”诗,大概从2014年开始写,最早的话应该是大量开始写从2014年,之前2013年有一部分,大概也写三四百首了,因为被删节过,我不知道具体的数字,这里面,大概200首左右。

为什么叫入门,这个门,其实也很简单,按现代知识来讲的话,就是一个指南,或者一个介绍的说明书。在汉语里面其实它又有一个很微妙、很复杂的,或者说很庞大的一个它自身的一个隐喻的一个体系。比如说没门,汉语讲没门,世界的法门,还有门外汉等等,就是门在汉语里面有很多很深的东西。

还有一个,按中国人的思想理论,就是世界,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可能都还没有进入这个世界。世界的微妙,世界的真正的意义,需要你去找到一种方法,或者激活你自身的才智和潜能,通过秘密的路径之后,才能进入到一个非常奇妙的,感受世界的那样一个内心。包括你看庄子,他为什么讲道,就是仅有的被赐予的生命还不够,你要找到一种方法,激活你有了这种现成的生命之后,让生命你才能有激活真正世界内部那样一个,去感受世界的奇妙。所以我在这本诗集的后记里写到了入门诗这个动机,这个入门什么意思,因为在微博里边经常有人问我,什么都叫入门,好像纯粹的没有意义的一个LOGO,或者一个后缀。

可能有时候会让人阅读上有一种反感,或者有那种生涩之感,或者有一种革命式的感觉,但对我在处理我自己的诗歌动机的时候,有了这个入门之后,我会有一个书写的那种迫切,所以别人说这个入门可以拿掉,我始终不愿意拿掉。但是我觉得如果要读那个集的时候,真的是对入门有那种隔膜之感的话,在阅读的时候,自己就可以把那个东西拿掉,这个东西有没有,对我个人来讲很重要,但是对于每一个人的,因人而异,它有没有,我觉得可能也不是那么重要,读前面其实已经够了。


胡续冬:臧棣刚才一直在强调的一个,就是以一种写作的粘稠和密集,这种延展性的慢,来对抗我们整个历史时间,或者是物理时间的那种快。包括昨天晚上他也谈到了快和慢的问题,刚才又阐发得更充分。但是我个人的感觉,如果说把总体的写作行为本身当作对对抗快的一种武器的话,那么其实在这个写作行为的内部,总有一些地带,臧棣其实非常以快著称,我个人觉得臧棣最有趣的点在于,你看似好像很罗嗦的,很散化的,一坨一坨的这种,老谋深算的这种语言推进,在某些关键时刻,突然刀锋一闪,非常快的把你拧转到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去。

这一点臧棣其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别看他是一个高大迟钝的人。但是有些地方,臧棣经常,他自己特别炫耀的一个神技就是手抓苍蝇,从那个,在他读博士的时候给我们展示了好几次,坐在一块聊着聊着,突然间臧棣有一个非常诡异的举动,好像一个人突然着魔了,手伸出去,你不明白他突然疯了还是怎么了,然后他会很得意的把手摊开,你看,有一只苍蝇。突然间在一种木讷的状态下,手抓苍蝇的这样一种迅疾的切换,这是我觉得臧棣诗歌里头的一种基本品质,阅读臧棣应该能够读到他诗歌里面,突然被抓住的那只苍蝇。


反代表性写作


孙文波:与臧棣认识有二十多年。生活在北京的那些年,他是我愿意交往的少数诗人之一,对他的写作我一直自认为是了解的。可以说已经了解到他的诗我不用再读的程度。为什么说可以不用再读,因为他自上一个世纪90年代以来持续而高产的写作,一直都是中国当代诗歌最值的关注和信赖的部分。他旺盛的、高昂的创造力始终让人羡慕。我还记得1996年我举家搬到北京去生活,那个时候他刚出了一本自己印的诗集《燕园记事》,那本诗集与他更早期的写作有一个很明显的,可以用“断裂”来形容的变化。出现了一些非常迷人和新鲜的东西。也很显然,影响了当时在他身边,包括北大的一些更年轻的诗人。我记得有一次我对臧棣说,你后面一群人在跟着你屁股追呢。当时臧棣很自信的说,没事,我招多得很,马上就会换一招。果然,臧棣很快就拿出了对他后面的写作风格形成更有力的新招出来。而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对自己的招数的完善,修正,臧棣让人们看到,他终于成为了为中国当代诗歌不断提供写作范例的标杆型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写作努力应该被看作是对所有还在写作的同行的激励。


胡续冬:我曾经发明过一个词,在跟朋友聊天的时候:我觉得臧棣身上体现出非常有趣的一个特质,叫做反代表作写作。有些诗人他写到一定年龄了以后,尽管他可能还在持续的写新东西,但是他会有心智强度的一个部署。有的诗可能他就稀里哗啦地过去了,然后可能有的阶段觉得为了某个主题的重要性,或者是为了某个场合的一个特殊性,他会把这个东西刻意地凹造型,当作一个代表作性的东西写出来。

但是在臧棣身上,你这本书拿回去,包括他这几年写的各种“丛书”,各种“协会”,他是一种反代表作的书写。代表作写作它会有一个问题,就是比如说有的功成名就,也是一方霸王的那种诗人,他得意的作品就那么几首。但是你在臧棣身上,你如果想用代表作这种,就是提炼法或者这种树状结构的思考方法去串起他的诗歌来,对不起,你的立足点,你的进入点就错了。

我觉得这一整套写法,他的写作的这种内驱力的分配的均匀度,和他里头的对每首诗,对写作强度内在的诉求,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就是他不存在着为了某个特殊时刻,或者一个情怀而书写的情况。他对每一种东西,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个,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他处理它,所赋予它的一个表达强度都是非常惊人的。

我觉得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虽然我们大家都重理论,这么多年可能也都读德勒兹,读这个读那个,但是我觉得臧棣,通过“协会”,“丛书”“入门”的写作,真的实现了对于诗歌观念上的一种更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典型的“块茎式”写作,它有缜密有着星云式的构造,你无法在其中单独摘取一颗星星,来认为它是代表作,这是我的一个看法,我曾经把臧棣命名为一个反代表作写作的经典。


冷霜:臧棣诗歌的创作量很大,同时又像胡子所说的,总是在自我更新,不断地有所变化。如果在网上一首接一首读可能不怎么觉得,但隔一段时间三年五年再集中读,就会发现与他之前的诗又有了很多变化,而这样一种变化是非常坚实的。几乎所有诗人都会寻求写作中的变化,但变化哪有那么容易,臧棣的诗这种变化是来源于他写作的专注、意识的敏锐和方法的自觉的。

虽然和臧棣也算比较熟悉了,但我听他说话还是时常会被他震到。有一次我们俩聊天,他说现在生活太累了,一天忙下来剩下的力气就只够写写诗了。我想一般人一天忙下来也就只能刷刷微信微博了,所以写诗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种休息,但也是一种日常的体操。胡子刚才说臧棣的诗是一种反代表作的写作,我觉得,可能也和他的写作与生活形成的这样一种关系有关。

从这个意义上说,臧棣是通过这种日常化的写作以一种微观化的方式来反抗当代生活的快速、琐屑和无意义。也不是说只要大量地写就可以实现这种反抗,现在也有一些诗人写作数量很大,不但从日常生活经验中获得写作的动机,也把这些经验直接用作了写作的题材,但臧棣的写作最可贵的是,无论面对的生活是多么琐屑,多么具有消耗性,但他总是能表达出一种他所说的诗的骄傲,和对生命的激情。我记得他有首关于油菜花的诗,我碰巧知道那首诗的背景是他去外地参加一次诗歌活动,旅途中写的,但那首诗不是通常的旅行诗、纪游诗,他还是通过转化旅途中的经验,写成了一首关于生命的思辨的诗,我读了很佩服。

在臧棣的诗和批评中都体现出一种非常强大的认识能力,我有时对他的一些认识并不完全认同,当然,也是因为蒙受过他在诗歌上的启迪,多少也希望能提供出一点不同的思考,但他的强大之处在于,每次读他的东西,就又会重新被他说服,会觉得在关于诗歌的最根本的认识上,他的看法总是很有说服力很可靠的。


胡续冬:冷霜说的几点我都非常的有体会,这个词都被说烂了,影响的焦虑,我们身上应该是最直观的体现了,北大出来,这么一个巨大的大哥,而且不断地在以各种方式无处不在地刷他的存在感,现在各个县各个乡都去,我们总得想办法让自己有一种和臧棣非常不一样的东西,我后来想想,我可能因为是出于这种考虑,我才变得越来越污。因为他越来越高贵,那我也只有朝越来越污的方向走,我才能显得没有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但是其实后来我刚才,就像开始说的,其实这种污没准也是臧棣的另外一种路径,只不过我替他走了。

累得只能写诗,这个我的感受也特别深。自从进入中年以后,我们随着身体的肥胖,写作变得非常的迟缓现在,一年能够拿出几首诗来,觉得都是很有光的事了,但是臧棣还能够保持一个日常性的,甚至有时候据说最多的时候写20多首,还有比这更多的状态。后来我就试图解释根源是什么:对于他来说写作不仅仅是我要通过写作,来完成一次比如说心灵的操练,或者是一次精神的历险或者什么的。写作我觉得对他来说就是一个便捷式的折叠宇宙,随时带在身上,随时他可以打开。那种高昂的诗歌优于一切,诗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对书写行为的这种基本态度,我觉得源于他的这种把诗歌当成一个便携式神龛,便携式宇宙的观点。

而且这里诗歌它还不是一个一神教意义上的神龛,或者是一个教堂什么的。任何一次诗歌写作行为,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便携式的,多神教的神龛。他能够和一种语言的异教之神在里头平等地交往,平等地置换生活的感受,平等地偿还这种互相欠着的生活之债,你和神之间互相欠债,互相偿还,我觉得这个也是我可能写一辈子也到不了这个境况,这个也非常感人。


臧棣本身也是一个复数


韩博:刚才说到冷霜提到,臧棣是反代表作式的写作,这个我完全赞同。臧棣那是真正艺术家的方式:就像一个从事音乐的人,你每天必须有6个小时练钢琴,6个小时投入里面。真正从事音乐也好、艺术也好,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他必须完全把艺术和生活一体化。所以臧棣才能这样说,今天太累了,只能写写诗了。这实际上非常可贵,在中国也很罕见。

我跟臧棣真正见面很晚,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大时尚杂志那个活动,后来见面就是在诗歌节,我记得有两次我跟臧棣住一个房间的。


胡续冬:互相交换化妆品。

 

韩博:交换更多秘密。那会儿臧棣陷入到一个很大的烦恼里面,我也有很大的烦恼。然后臧棣就不停的交替的给我讲两件事情,第一就是如何炒股,第二个如何离婚,几乎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交流这个事情。又过了几年,我们又在一个机场碰见了,好像要去香港,然后他在机场突然之间又给我讲起来怎么样离婚,直接把三年前的两个话题又续上了。所以说,臧棣,你真的跟他交往的话,会觉得他是一个特别单纯、简单的人。对一个真正的诗歌艺术家来说,是非常可贵的。因为我接触到大部分人都很鸡贼。真是那种人,也不可能做出这种真正好的作品。臧棣这么多年始终如一,是特别可贵的。

我也特别期待,臧棣不要再继续把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拿去批北岛了,你已经写了十万多字,像读者说的,我觉得做一点文学史方面的工作,对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做非常合适,无可取代的。


陈东东:最早知道臧棣,我记得很早,应该是80年代的时候,西川写过一封很长的信,在里面专门介绍臧棣,对他的评价非常高,让我知道了北大又出了一个很了不起的诗人。应该是先读到他的一些诗,后来看他的文章,都觉得杰出超凡,所以我就一直是臧棣的一个很忠实的读者。他的诗和文章能找到的我都细看,然后包括他后来发在微博上的,我也看,我在微博上关注的人很少,每天能看到的,主要是臧棣和柏桦交替在那儿发,到现在,臧棣还是让我有很多好奇心,要去看,因为他不断的有新的问题提出来。刚才老孙说,臧棣的诗集他可以不看,我觉得我也可以不看,因为基本上我都已经看过这本诗集里面的诗了。不过我还是会再去细看他这本诗集。


蒋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错觉?而且这种错觉很奇怪,我读臧棣谈论诗歌的文章,觉得他表达的特别清晰,但是听他现场或开会谈论诗歌,总觉得有点闪烁其辞,像对诗歌做了亏心事,动了手脚,说话表达都支支吾吾的。这个是我的感受,可能也是我的一个错觉。所以,很爱读臧棣的诗学文章。记得第一次知道臧棣也是因为读他的文章《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当时很震惊,完全不同于那个时候诗歌界流行的极其虚饰的文学化的高蹈印象式批评。这篇文章的重要性有可能是那些年新诗批评的一个分水岭。那本书好像叫《中国诗选》,以书代刊,但只出过一期,记得书号好像还是用的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吧。这个学校好像后来也并入了川大。

我们常说,在诗歌中知人论世,隔空打物谓之技。臧棣诗有个大特点,特别善于隔空打空。我觉得这个是他的独门绝技,特别吸引我。在我看来,其实这是一种很高的想象力和内在转换力,像我这样生活经历有限,底层乡村长大的,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尤其是限制了空对空的想象力,但读老臧的诗却往往能激发我这方面的想象力,一种空对空的各种歧义、延展、敷衍、引申、跨界,甚至指东打西、面目全非的反转。

刚才胡子说的特别有意思,我这些年也跟在臧棣屁股后面参加了各种县级乡级的诗歌节的大众普世会议,经常偷偷看臧棣怎么样在开会游玩中折腾出一首又一首诗。老臧写诗完全是秒速,经常趁上个厕所蹲在马桶上就着此情此景能立马写出一首。有一次,我在厕所碰见他正忙活。等我出来时,一刷微博,他的诗已经贴出来了。而且,还不错。

臧棣喜欢在各种会议和旅途中写诗,但他不是写的游记或旅游诗,他的诗总是能表现出一种在而不在的蜻蜓点水似的超脱或疏离的经过组装的伪现场,借本地而整合自己的观念和重新处理他者他地他时的个人经验,所以,他容易给人制造误读和迷惑。这一点,貌似还体现在他大量的赠人诗中,诗的缘起甚至内容基本和赠送对象没有关系,这个是有点反古了,或许可以叫反赠诗。但这几年,我特别关注的老臧的诗,还是他用诗怎么来处理新闻题材,甚至突发新闻事件。他在这方面提供了不少可以学习的方法和技巧,对当代诗是一个大贡献。而且,感觉老臧经常是在线的,对最新的新闻很熟悉,反应也是相当的秒速。不得不说他是当代诗人的独一无二。

老臧的创作量惊人的很大,而且基本都能保持在一个水准线上。私下的朋友聊天,有人会说,老臧的诗歌的最大问题就是量太大,绝对是新诗史上迄今为止的劳模,以至于很多诗看起来都面目相似,缺少刚才胡子说的代表作。实际上我并不这样看,我很认同某人说的首先得保证一定的量,大量最好,这是最可靠的基础。当然,还有朋友觉得老臧的各种入门、协会、丛书等后缀貌似差别不大,认为完全没必要这么搞,老臧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我经常想,我们都能看到的当代中国出现的各种问题,天天生活在愤青与公知心态中,上面的那个人的智商恐怕不比我等差,而且,那个人还有一大群各个行业的专家学者的朋友圈、智囊团,不可能不了解我等底层人民的呼声和心声。他一定有他对此时时刻的判断和对未来的深谋远虑。不然,你怎么解释老臧在学院的体制里这么多年,居然一本可以评教授的论文集都没有出版呢?可诗集差不多都快20本了。也许这个北大著名的终身副教授真的对自己的一切都那么有信心地步步为营,尽在掌握地早已安排好了。

有一次上厕所碰到臧棣发诗,忍不住就问了他,我说你每天深夜贴一首诗还正常,很多时候凌晨三四点也在贴诗,就不好理解了。臧棣说,这些年带娃太累了,晚上起来给娃换个尿布什么的,或者娃感冒夜里发烧什么的,就睡不着,就失眠了,就忍不住在电脑上写一首。我也带娃,但边换尿布边写诗可从来没有过,经常是累的诗意全无,倒下就睡不醒的样子。

从我个人的经验看,有时候读外国诗,还不如读一些中国当代我喜欢的诗人的诗来得有启发,我可能需要及时的现场感和判断力,来处理当下我所见所闻的在一个彼此共享的场域中发生的问题。这也是我爱精读臧棣诗歌和当代其他诗人作品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我毫不介意别人说我向某某学习,或偷某某的技术,甚至步某某后尘,写得像某某等。写作漫长,我愿意自己是一个终生的学习者和偷师人。向古人学和向身边的人学其实都很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意思其实就是向身边的朋友学习,取法于最近。


胡续冬:一旦出了什么事儿,有什么大家共同关注的事件发生了以后,臧棣他的那种反应,他的这种处理的方式,确实是让我非常震撼。

臧棣有两种能力,一种是反侦查能力,他有极其强大的反侦查能力,作为臧棣研究臧学的早期奠基人,我曾经趟过一次浑水。就是在早年间读臧棣特别早的诗的时候,我试图找到一些他的八卦索引,但是我发现他的反侦查能力太强了,一旦一首诗动机,或者一首诗的昭示,可能跟某个八卦有关,但是他的整个书写过程,就是在擦除这个动机的过程。就是以至于一首诗变成了一个陷阱诗,让你误以为你找到了一个八卦,但是实际上你中计了,这就是说,他反侦查能力非常强。

另一类的写作就是这种时事性质的诗,这也是有意的引领你去,共同侦破一个事件的能力。这是一个侦查诗,而且是一个共同侦查型的诗。我们所读到的任何包括新闻上的,包括大家在微信、微博上口口相传的,其实都不是真相,都远远无法满足我们对于可能的原样的一个认知。但是臧棣是引领我们以一种另外的非常不一样的诗歌的方式,去共同侦破一个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真相,我特别服他,这两种能力同时具备,反侦查能力,一个是邀请大家共同侦破的能力。


张光昕:臧棣这个名字,在朋友和读者那里,围绕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听他故事的时候,再读他的诗歌,这种搭配很奇妙。所以导致我对于臧棣诗歌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就是我觉得直到臧棣开始写诗的90年代,臧棣这样的一个诗人出现之后,汉语新诗,可能真正的达到了一个成熟期或者完成期。那么臧棣也是可以称得上是以一个真正的诗人形象来亮相的。之前比如说我们更熟悉的北岛这样一些诗人,谈论得非常之多,但是我觉得他首先给我的印象可能不是诗人,更多的是一个崇高的英雄,或者是自己勾画的一个英雄的形象。

那么再往前,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对诗歌各种用力过猛的塑造,或者依赖过度想象换来的种种结果。在臧棣这里,我觉得真正把所谓的高度、力度还有速度都统摄到一个比较理性和成熟的范式里面。所以在今天,我们经常会谈臧棣为什么写诗这么多,每天要以几首、十几首的批量生产的方式来写诗,但一个人写诗的速度是跟他与自己生活世界之间交互信息的传递方式相关的,所以我相信这种写作并不能降低他的质量。

今天我们谈论“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前面臧棣老师也讲了许多,关于这样的一个标题,包括他很多的系列诗的基本自述和澄清。这样一种实践,一种实验,现在也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也出现很多的效仿者。臧棣的这种写法,我觉得也让诗歌第一次以重影或者复数的形式而被创造出来。他写一首诗,是在一个体系里面的,而不是突如其来用才华或者用灵感来写作的。比如说语言的,自己会有一个位置,就像我们今天参观建筑展,是一套建筑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所以我觉得现代汉语在臧棣这样的诗人手里,能够进入一个新阶段了。

再有想说的就是,我是一个80后的臧棣读者,像前面我说的,在当代中国,臧棣构造了一个诗歌的符号。中国变化很快,每隔五年差不多就是一代人,但每一代人都会关注臧棣诗歌,这又证明臧棣这个符号本身是一个复数。他有他自己的故事,也有他自己的非常卓越的批评才能和自省精神。我最早也是读了臧棣非常卓越的批评,才完整地认识这个有充满潜能的诗人的。所以我作为他学生辈的朋友,也是特别希望臧棣老师能把自己的批评文章早日地投入出版,对我们更多后来的读者,是一个福祉。


臧棣:刚才光昕讲到的,韩博也提到了,其实我对中国新诗的书写的类型,我的书写和中国汉语史的发展之间的关系,真的有很多见识,我要不把它表达出来的话,或者不找到一个方式给它说法的话,这个东西可能就真的在我脑子里没有了。我觉得别人很难,可能只言片语能说,比如同样一个概念能够触及哪些人,但是很多角度,背后更深的观点,他触及的文学史、诗歌史,包括文脉之间的诗歌框架,那样一个行业的恰切感,我也不说这个东西别人肯定无法满足,但很多内容,如果没把它写出来,可能真的就变成一个碎片,或者烟消云散了。我希望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因为这十年来,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养家糊口,确实不太容易。


附:臧棣入门系列选读


我的蚂蚁兄弟入门

   

我穿过的黑衣服中

凡颜色最生动的地方

无不缀有你小小的身影。

黑丝绸的叹息,始终埋伏在

那隐秘的缝合部。任何时候

都不缺乏献给硬骨头的

柔软的黑面纱。来到梦境时,

黑肌肉堵着发达的

爱的星空。甚至连横着的心

都没有想到最后的出口

竟如此原始。我不知道我

是否应该表达一点歉意,

因为长久以来,我对你

一直怀有不健康的想法——

我想跨越我们的鸿沟,

陌生地,突然地,毫无来由地,

公开地,称你为我的兄弟。

身边,春风的淘汰率很高,

理想的观摩对象已所剩无几;

而你身上仿佛有种东西,

比幽灵更黑;一年到头,

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排练

人生的缩影。你的顽强

甚至黑到令可怕的幽灵

也感到了那无名的失落。

有些花瓣已开始零落,

但四月的大地看上去仍像

巨大的乳房。你是盲目的,

并因盲目而接近一种目的:

移动时,你像文字的黑色断肢,

将天书完成在我的脚下。



柠檬入门


护工拿着换下的内衣和床单

去了盥洗间。测过体温后,

护士也走了。病房又变得

像时间的洞穴。斜对面,

你的病友依然在沉睡。

楼道里,风声多于脚步声。

你睁开迷离的眼神,搜寻着

天花板上的云朵,或苇丛。

昨天,那里也曾浮现过

被野兽踩坏的童年的篱笆。

人生的幻觉仿佛亟需一点

记忆的尊严。我把你最爱的柠檬

塞进你的手心。你的状况很糟,

喝一口水都那么费劲。

加了柠檬,水,更变得像石头--

浸泡过药液的石头。卡住的石头。

但是,柠檬的手感太特别了,

它好像能瞒过医院的逻辑,

给你带去一种隐秘的生活的形状。

至少,你的眼珠会转动得像

两尾贴近水面的小鱼。我抬起

你的手臂,帮你把手心里的柠檬

移近你干燥的嘴唇。爆炸吧。

柠檬的清香。如果你兴致稍好,

我甚至会借用一下你的柠檬,

把它抛向空中:看,一只柠檬鸟

飞回来了。你认出柠檬的时间

要多过认出儿子的时间:这悲哀

太过暧昧,几乎无法承受。

但是,我和你,就像小时候

被魔术师请上过台,相互配合着,

用这最后的柠檬表演生命中

最后的魔术。整个过程中

死亡也不过是一种道具。



芝麻菜入门


外面,盐白如彗星的

小手提袋的、新添的积雪是

今日菜谱的第一页。

但翻过来,寂静的枝条上,

北美海棠的小红果是否可食,

纯属本地的秘密:印第安魔力

听上去哪儿还有树木的影子,

完全像烈酒的名字;所以,

你必须自己做出像样的判断,

才能体味这么寒冷的日子里,

它们装饰的究竟是什么。

远处,白云低垂的腹部带来的

一种信任,让阿巴拉契亚的群峰

渐渐适应了平缓中的高度--

我猜想,这样的高度无形中

也加剧了这些芝麻菜的冬季风味,

以至于咀嚼它们时,你能听见

断裂的松枝在基训河*的上游

落入水中的声音:非常清晰,

所以,在某些瞬间里,

你绝不可能误解这个世界。


2016年1月15日Johnson


*基训河(Gihon),《圣经》中提及的第二道河流。这里指流经美国佛蒙特州约翰逊镇(Johnson)的一条小河。



红叶学入门


当你称它们为红叶时,

它们事实上已死去。它们精致于死叶,

单薄于死亡对宇宙的轻盈

偶尔也会有新的想法;

然而一旦用火去试探它们,

明明已死去的红叶会从乱窜的光焰中

冲着你噼啪叫喊,就好像

在命运和见证之间,你不曾认出

你其实也是一枚终将会凋谢的

颜色越来越深的树叶。

它们不只是重生于火,

还曾将激动的火改造成

令你眼前一亮的隐身术。

它们随和到你都有点替

世界的主人不好意思,它们是

伟大的诗出过的一张牌;

但不否认你也许还有别的底牌。

在它们身上,易燃甚至加工过

有一种美德比自我还易燃:

因为世界缺少燃烧的风景,

或者因为你已有点厌倦

我们的激情曾出自星光的性格。

看上去朴素,但它们身上的颜色

很可能还威胁过死神的记忆--

迷途交错的年代,它们是

明显的标记;尤其是当我们中

有人试图沿风景迂回到

世界的真相,它们很扎眼;

而一旦投入无名之火,

焚毁了身上的小红箭头,

凭借顽固的冲动,它们

可以在我们中间制造出

一个巨大的迷失:甚至死神

也不得不向你借钱去买

一张新的亚洲地图。


2017年1月12日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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