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夜
下雪了
须臾间
大地素裹银装
为美景而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而我的心里掠过了不祥
他们还好吗？
那些穷苦的人们

果然
老家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住在外婆家围墙外对面的生高爷爷
死了
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
起夜时
他摔倒在了门外通往更衣的路上
再也没有醒来

八十六岁
我不知这算不算年高
我不知属于他的岁月
与他来说算不算漫长
只是我还来不及为他留一幅画像
无论是拍照还是速写
我都无法再记录下他的模样
因为他的容貌
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模糊

生高爷爷很矮
不到一米五
他是家中长子
他的父亲很高
母亲很矮
不到一米四
许是他的父亲盼望他有与自己一样挺拔的身姿
故而取名生高
生高三岁时
他的妹妹降生
他懂得跑去向大人求助

生高爷爷一共五兄妹
他最小的弟弟与他妹妹生的儿子同岁
寒冷的冬日
生高的父亲怕冷
不再下床
生高的母亲端一碗薄羹
放于床头
生高的父亲便从被窝里伸出头来
噘嘴
一碗薄羹
一口气一喝到底
这一日便可熬过

过年了
生高的父亲带他去走亲戚
亲戚客气
抓一把刚出炒锅的豆子
招待父子
生高的父亲为接起
撩起了长衫衣斗
冰天雪地间
露出光溜溜两条长腿
身下再无保暖布条寸缕

三年私塾
这是父母对他怎样的爱
凭这三年
他去了大上海
放样制图
大学生也要尊称他师傅
只是农民的身份
再努力
也无法改变

临时的工作
终究不长
人老了
回家了
六十七岁那年
他上山找树根
树下寻兰草
刻根雕
做花钵
自产自销
七十九岁那年
他做起了永动机
梦想获奖
为后代留下巨额财产
彼时
生高爷爷
草房一间
家徒四壁

闲暇时
生高爷爷在椰子壳上蒙一层蛇皮
小木棍上拉几根鱼弦
夏日弄堂
凉风习习
自制的二胡发出咿呀声
如泣如诉
一曲二泉映月
至今依稀在我耳边萦绕

永动机终究无法做成
更何况工场如此简陋
一把锯子
几块木头
再加一点痴
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
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
又何来闲余科研经费？
罢了，罢了

年到八十
想为冷冻厂打工的儿子发明冻肉切片机
没有车床
切磨机械谈何容易
为了生计
生高爷爷买了弹花机
收费低产棉好
四里八乡的花农都乐意
直到他耗尽最后的力气
再也踩不了弹花机

了了，了了
生高爷爷年事已高
耳朵聋了
眼睛看不见了
但他依然自己做饭洗衣
独立生活
倒塌的房子由他的儿子扶起

每到年关
我的外婆和母亲便去看他
他以自己种的菜蔬做回礼

那一年
我随母亲同去
外面白雪皑皑
斗室内
兰草菊花争相开放
大放异彩
陋室内温馨而又干净
母亲羞涩地把手中薄薄的钞票塞给生高爷爷

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整理行李
我将随母亲回到杭州
彼时
阡陌
大雪纷飞
一个小小的身影
佝偻着
近了
原是生高爷爷
提着一大篓刚从田里割下的青菜
嫩着呢
香着呢
我与母亲都酸了鼻子
这便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因为来年
我就要辗转各个考场
去选择我心仪的高校
再也没有时间
去回访探望

暮春
生高爷爷来城市找我母亲
请求我母亲带他去看眼睛
医院里第一次为他的眼睛造了影
影像里的眼底早已不见了血管
唯见漆黑一团
生高爷爷的视力
已错过了哪怕恢复一丝丝的时机

看不见了
听不清了
生高爷爷住的房子里
却连解手的地方也没有
在如此寒冷的夜
在如此漆黑的晚上
生高爷爷倒下的那一刻
该是怎样的绝望
我潸然泪下
从今往后
我再也找不到理由
到生高爷爷家
哪怕只看一眼那寂寞盛开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