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仅次于上帝的人
作者:赖辉 2018年04月09日 10:21
561 收藏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艺术家,论个人境遇,很难找出比苏东坡更惨的。假若我替苏东坡回答梁济的提问,我一定会说,他所置身的时代,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看不到一点希望。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无论身处何等的尴尬与荒谬中,都与苏东坡的困境不可同日而语。苏东坡的文字——像前面提到的《寒食帖》,有尖锐的痛感,却没有怨气。
我不喜欢怨气重的人,具体地说,我不喜欢愤青,尤其是老愤青。年轻的时候,我们对很多事物心怀激愤,还可以理解。但人到中年以后,仍对命运忿忿不平,就显得无聊、无趣,甚至无理了。怨气重,不是表明在一个人的强大,而是在表明一个人的猥琐与虚弱。苏东坡不是哀哀怨怨的受气包,不是絮絮叨叨的祥林嫂。倘如此,他就不是我们艺术史上的那个苏东坡了。他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夜与昼、枯与荣、灭与生,是万物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因此,他决定笑纳生命中的所有阴晴悲欢、枯荣灭生。他不会像屈原那样自恋,把自己当作香草幽兰,只因自己的政治蓝图无法运行,就带着自己的才华与抱负投身冰冷的江水,纵身一跃的刹那也保持着华美的身段与造型,就像奥运会上的跳水运动员那样;他不会像魏晋名士那样装傻充楞,一副嘻皮士造型;也不会像诗仙李白那样“皇帝呼来不上船”,醉眼迷离爱谁谁,一旦不得志,随时可以挥手与朝廷说白白——要不他怎么叫李白呢。
假如一个人无法改变他置身的时代,那就不如改变自己——不是让自己屈从于时代,而是从这个时代里超越。这一点,苏东坡做到了,当然,是历经了痛苦与磨难之后,一点一点地脱胎换骨的。木心说:“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这话有点随便了。假如豪放那么好做,那就请木心先生做来看看。实际上,豪放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在炼狱里炼出来的,既有文火慢熬,也有强烈而持久的击打。苏东坡的豪放气质,除了天性使然,更因为苦难与黑暗给了他一颗强大的内心,可以笑看大江东去,纵论世事古今。他豪放,因为他有底气,有强大的自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无论周公瑾、诸葛亮还是曹孟德,那么多的风云人物,那么多的历史烟云,都终被这东去的江水淘洗干净了。神马都是浮云,都是雪泥鸿爪——雪泥鸿爪这词,就是苏东坡发明的。一个人的高贵,不是体现为惊世骇俗,而是体现为宠辱不惊、安然自立。他画墨竹(《潇湘竹石图》),画石头(《枯木怪石图》),都是要表达他心中的高贵。他热爱生命,不是爱它的绚丽、耀眼,而是爱它的平静、微渺、坦荡、绵长。
二
苏东坡生活的时代,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他一生历经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位皇帝,一茬不如一茬。叶嘉莹说:“北宋弱始自仁宗。”宋仁宗当年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对苏东坡器重有加;宋英宗性久慕苏东坡文名,曾打算任命苏东坡为翰林,因为受到宰相韩琦的阻挠,才没能实现;宋神宗也器重苏东坡,却抵不过朝廷群臣的构陷而将苏东坡下狱,纵然他寄望于苏东坡,也犯不着为苏东坡一人得罪群臣;宋哲宗贪恋女色,十四岁就想着以宫中寻找乳婢的名义给自己找女人;宋徽宗玩物玩女人,终致亡国,关于他的故事,留在后面细说。公元1101年,苏东坡死在常州,距离北宋王朝的覆灭,只有25年。
他敬天,敬地,敬物,敬人,也敬自我,在孤独中与世界对话,将自己的思念与感伤,快乐与凄凉,将生命中所有不能承受但又必须承受的轻和重,都化成一池萍碎、二分尘土、雨睛云梦,月明风袅,留在他的艺术里。在悲剧性的命运里,他仍不忘采集和凝望美好之物,像王开岭所写的:“即使在一个糟糕透顶的年代、一个心境被严重干扰的年代,我们能否在抵抗阴暗之余,在深深的疲惫和消极之后,仍能为自己攒下一些明净的生命时日,以不至于太辜负一生?”
我经常说,现实中的所有问题与困境,都有可能从历史中找到答案。许多人并不相信,在这里,苏东坡就成为从现实围困中拔地而起的一个最真实的例子。时代给他设定的困境与灾难,比我们今天面对的要复杂得多。苏东坡置身在一个称得上坏的时代,却并不去幻想一个更好的时代,因为即使在最好的时代里,也会有不好的东西。
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彼岸,只有良莠交织的现实。因此,苏东坡没有怨恨过他的时代,甚至连抱怨都没有。这是因为他用不着抱怨——他根本就不在乎那是怎样的时代,更不会对自己与时代的关系做出精心的设计与谋划。
三
有的艺术家必须依托一个好的时代才能生长,就像叶赛宁自杀后,高尔基感叹的:他生得太早,或者太晚了。
但像苏东坡这样的人是大于时代的,无论身处怎样的时代,时代都压不死他。
他给予那个时代的,比他从时代中得到的更多。
责任编辑:系统管理员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