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手，1991年生于上海崇明岛。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复旦诗社34任社长。曾获第二届“光华诗歌奖”。现居上海。

木手善于以诙谐、幽默的语调，来温和地嘲解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在他表面的嬉笑顽劣背后，却常常暗含着略带苦涩的经验抒写。他胆大心细地关照、描绘着一个个具体的、小写的人和他们可触可感的生活经历，并用极具“故事感”的方式还原那种种滋味。

——《飞地·第十九辑》（颍川语）

庙镇故事

“我都能看见我墙上的日历攥紧了拳头。”

——胡续冬《日历之力》

一. 老街

老街上，沉默的人总是走得很慢，

因为暗红的条纹石路面，特别适合

瘦小的竹类扎根，但温润的岛上，

并没有湘妃，只有美貌的女邻居。

每次路过，她都坐在藤椅上捧着茶杯，

嘲笑我黑乎乎的脸。小胳膊仓皇地躲开，

如同躲开我的同班，她丰满的女儿。

即便如此，我仍找不出任何恶毒的语言，

来捍卫我男子汉的尊严，因为她

太好看了，我十岁的生殖器

感到悸动和害怕，仿佛面对迅猛龙。

我常梦见她告诉我，我家的电视机

被人偷了，小偷正向着街的另一头飞奔，

而我每次都相信。龙的眼睛正盯着我，

法师挥动羽翼，载我向街的尽头飞奔。

那里有胖阿姨的小诊所，父亲，

人民法院，徐先生面粉店，

和永远乌云密布的公交车站。

二.金鳌山

金鳌山高四十米，有镇海塔一座，

关着一个康熙时候流落异乡的状元。

状元爱上了渔夫的女儿，而不是

美人鱼。海岛儿女多奇志，她不爱状元，

爱村头的行商小伙子，高大白净，

全然不似日头底下挣扎的虫。

我第一次去金鳌山的时候，是和

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一起去的。

我依然记得门卫见她生得好看，

免了五块的门票，反而还送了她

一把崭新的芭蕉扇。镇海塔常年挂锁，

她踩在我的肩头，想从气窗里看看，

三四百年前的女儿和小伙子究竟

变成了蝴蝶，海豚，还是枯骨。

我亲吻她，彷佛我自己也是茂密

水杉林里原住的居民。花冠掩盖

浑浊的水。我记得，那天三十五度，

我在金鳌山的红碑上割破了手指。

三.近

摩托车是最伟大的交通工具，

适合告别，适合穿越。徐先生的

摩托车在环岛路上，开得特别快。

滩涂垃圾的臭味，追不上树和土。

这个岛上，也有南海，南边

远离江，靠近浑浊的水域，

向冒失的小舢板提供更多

鱼类的收获，和人的死亡。

所以，南海边的人从来不种水杉，

水杉空心，木材无用，做不了

棺材，烧不了骨灰。

他们种火的种子，以麻雀为食，

升天之路上，身体轻盈

三秒钟逃出树的报复。

徐先生的摩托，在南海边没油了。

回家迟到三小时的我，只能乖乖交出

省下来的三块钱公交车费。擎天柱，

和奥特曼，离我又远了一星期。

四.远

庙镇到绿华大概三十公里，

在崇西水闸上眺望江苏时，

她正担心风吹起白色的裙子。

人力车夫，从公务员的别墅里，

讨了一碗水喝，正安安静静地

用望远镜看我和她亲热。

一种别样的快感包围了我，

下方八十米，碧绿的横河，

同样喜悦地称赞，无可否认，

这就是纯洁的，纯洁如水。

我六十斤的时候，外公自行车后

挂着的藤筐就是我的摩托车。

飞快地擦过车祸现场，昏厥的姑娘，

需要一只烧鸡和两串腊肠，补补营养。

公交汽车停靠徐先生小店，

邻居家的漂亮的女儿正对我的座位

虎视眈眈。我的拳头砸开车窗，

爸爸的双手接住我的腰。

回过头，胖医生向我微微一笑，

“那一针，竟也没有让你残废。”

庙镇去绿华，公交车停三站。第一站是

黑心的家具店，第二站是我妈的门市部，

第三站，是我和我爸博弈的风陵渡。

我认识庙镇大街上所有的人，

但我选择性地向某一些人打招呼，

他们都卑微，贫穷，看重金钱。

每个周五，我放学后要先到我妈那里

呆上一会儿。她给我三块，去买一根

鸡肉串。我总是挑冷掉的买，因为白色的火

一直在催促我，到了该学习宽容的时刻。

直到小学毕业，我依然在同手同脚走路，

一种与生俱来的踟蹰阻止我幻想未来。

而我也从未想到，在瀛洲公园桥洞里

抚摸她的那天，竟是我一生中最凉爽的日子。

超人

——给《杀猪匠》

杀猪匠杨德福是超人，身高两米，

一夫当关，用白色的胡子

力劈华山，然后站高望远，

檀弓脆响，收割一批害人的妖精。

诱鸟者，割菜者，大熊猫

都欣赏搅屎棍。守林者则不然，

他只相信肌肉和斧子。

超人杨德福没有斧子，八十块钱

买不了一把斧子。但是，他有

屠龙宝刀，喊一声“安，喔”，

开刃的金属就必须见血。

猪血、鸭血、鸡血和大熊猫的血，

不包括马血，全部都灌溉过

超人杨德福。爱情是灵药，同样是

毒药，生活是麻烦，麻烦可以

用刀和八十块来解决。没有吃的时候，

猪和人一样要觅食。因此，人和肉

没有区别，一样要吃，一样要死。

记得上路之前要给马卸下嚼子，喂一把

好料，这样下辈子没准能入人道。

但人道就真的比畜生道好吗？

雅安的大熊猫知道答案，但回答之前，

你首先得掏干净他的窝窝。

超人杨德福一辈子都很有本事，

哪怕五九年他也吃过扑街的鸟。

那个时候，狗爱上闪电，猪也有了思想，

但分明，建国后不准成精。

这些魑魅魍魉，也害怕闪电狗舔它的血。

遇见雅安人告诉我，感冒的时候，

或者被东西缠上的时候，就去雅安

找超人杨德福，他给你爱情，

他给你灵药，他给你生活的刀。

自由之丘

酒水单每日不同，

如同她的喜怒哀愁。

生理期闭门谢客，

待节后再打折。

自由之丘上雨水不断，

濒死的鲸鱼得以苟活。

戴面纱的黑王子

总喜欢牵狗同乐。

那我就微信她“狼来了”。

晚上十点是独家表演，

瘦削的双手解开细密的齿轮，

蒸汽心脏开始怒吼。

万物腾贵，那就用皮肤做账本。

白色的胶水融化为红，

千万只蚁啮咬我的眼球。

很快，连绵的潮湿包围了我，

自由之丘开始粉红色地颤抖。

江水

在六年前，我曾经在岛最西北边的水闸上

俯视过通往明珠湖的清澈引河。那天晴朗，

我能看见对岸江苏，依稀几个方言相同的沙上人。

更早一些，我坐过叔叔的摩托车从县城回乡下，

他沿着环岛江堤一路急驶，岸边是漆黑的

垃圾状的礁石。浑浊的江水徒劳地尝试净面。

我没有戴头盔，闭着眼，水杉林飘下的叶子

挂满我的头发，风吹不掉，特别是在黑发上。

大桥还没通的时候，有开到很晚的车客渡轮船。

在船上呆一小时，就能看到寂静黑暗中几枝闪耀的

密集火把，最亮的便是县城。唯有那个时候，

我才能认清岛的大小，一片怎么也拔不下来的

指甲，一个六十万人也填不满的黄色沼泽。

我妈一直跟我念叨，最好找个岛上的姑娘，

将来的孩子也应该让他先在岛上生活几年，

在这片孤土，学会说谎和苦熬的特殊本领。

然后我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叫他“心肝”，

把他丢进末法时代，自生自灭。

再不济，也可以死在庸人的前头。

雨果奖

我从来不想惹我的养父母生气，

他们一直要我好好听鞠师傅的话，

做一个和谐有爱的哼哼星人。

八百亿哼哼星人正包围小村庄，

仅凭几只学过哲学的黄猫是当不了警察的。

可以加只黑猫做添头，它打洞到地心，

躲上十年，单性繁殖的崽子就成百上千。

色情杂志是预防自杀的最好方式，

哦，那是无痛行为。赤身裸体地中弹，

给左肺嵌一丝地心引力，然后传送到寒带。

晚饭后跑步，出身汗，等着蓝陨石落在头顶，

再跟失事飞船上的喵星公主共度良宵。

“我去年来的时候，喷泉还开着，雕像也没包上。”

幼稚的喵星人，不能理解区别对待的漂亮话。

听说你还总情不自禁地来几出“他乡遇故知”？

省省吧，这些血脉不纯的余孽配不上第三部分的敬语。

我总偷偷地在年报堆里磨几下爪子，日渐消瘦的完美弧度。

多数情况下，我只使用一只手指，拣草籽，

种牵牛花，或者索性栽一株垂丝海棠，

常有人称之为“晚樱”。玉兰好香，蝴蝶兰真美。

在一个渺小的荒废温室里，几只鼹鼠幸福地活着，

比假装傲慢的猫冷静得多，它们松土、施肥，

以花蜜为生，和谐的自我循环。守墓人就住在

它们隔壁。那天我去充能时，他向我讨烟，

我破天荒地用两根手指把他碾碎，专心致志地

闻狗尾草和水仙混合的味道。回家以后，

我想跟喵星公主说，这是我不毁灭地球的唯一原因。

22：00的喀什——致淑敏

依靠雨水的虫子只生存一夜，

在它的逻辑里，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

活着，并不断指鹿为马。

你曾说春风阁也可建在戈壁上，

远迎不度关城的宾客。

在满布吊兰的街上，不愿再恐惧灯光。

你说22：00的城市，太阳刚下山，

昼伏夜出的生物，在黄昏，重获秩序。

你曾在不同的省会城市酿酒，戴红军帽

扮演文君的角色，画家说，“垆边人似月。”

所有缺衣少食的敌意都不消说。

诗人皆是野草，你爱的，是长发

有胡须的靠谱青年，年纪稍长，

能在22：00的冰冷沙砾上躺下，触摸

你不可示人的心，再敲打滚烫的蹄铁。

半夜须生火，举杯而卧。

你我该好好商量一下，

驻马天山人已倦，不如直下楼兰。

诗脸谱栏目主编：宫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