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盏,1987年12月生于山东临沂。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复旦诗社第29任社长。曾获光华诗歌奖、未名诗歌奖、安康诗歌奖、台湾诗学创作奖等奖项。出版诗集《沐浴在县城》。
洛盏在借用诗的书写寻找自我和那个大写的“我”的过程中,首先去做的工作就是要释放这个词语内部的潜在,让它变得清晰起来,而这种“让清晰”的工作,对于洛盏来说,似乎就是他本人对自己以及对“在我一侧”的事物的澄明与看见。是诗人通过他的“书写,书写”把一个个新的词带到了我们的面前,它已经充满了历史意识和诗人的个人成长史和所有物,并作为洛盏的词,从一种公共性中解放出来,从一种时代的表象化中回到了它的成因和本位,而最终形成了“远山的雪线: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已饱含了词语的“历史间性”和间距的释放与过渡以及“洛盏之我”。
——江非
一次手术
潜水钟下沉得越来越慢,
继而焊在黑色深渊,
更多的眼睛和稠密的毛发聚拢了过来
一片死寂。而死寂的深处
一阵柳叶刀清脆的
碰撞,许多肉体、声音的肉体想穿壁而入
想进来搂紧我的脖子。
“死亡从下面
把光慢慢开大”,脸的森林四散奔逃,
一阵神秘的窸窣;
空气干燥,
我走出驾驶室,灵魂早已耗去了向阳的一面。
昏暗,难以名状。像小时候
县城电影院后面
那狭窄的过道,成群的光线被反绑,
鸡毛沉重地在水沟里仰躺着,
我会在那里呆整个下午,
偷看卷边的科幻杂志,宇宙盛放在冬日模糊的光斑里
而坐在对面台阶上的女孩,
裙子上布满血管
和神经末梢,好像一滩水渍中树的倒影
……现在她消失了,
异样的洁净
将你裹住,像雏鸟窝在温暖而微臭的腋下
我是未被创造出的男人,
是弥漫的烟,
我是我自己的邮差从体内踱步出来
被机械臂捞起,平静地醒来
像倦怠的磁铁
犹豫着,开始重新绘制自己周身的磁感线。
2012.9
红色画室
——赠肖水
春雨是一只火烈鸟在窗外蹚水,
式微,但有着未亡的清晰。
它悄悄渗入墙壁,探出尖喙和虹膜,
狡黠地逡巡着:一间失明的画室;
有毒的寂静正吮吸电压,日光灯
吐着信子,舔舐黑暗和明亮的界线
——显然,我已很久没来这了,
这日渐陌生的、练手艺的地方。
墙角的旧作,像燃放过的烟花筒,
画笔还绞在没膝的颜料里,发出
淬火的微响。没错,对于色彩,
我智力上的优越感,如同一名侦探
面对骇人的罪行,但我始终
想变幻出一种不存在的笔触,它好比
未燃尽的煤球,闪耀在画布后面,
沉甸甸的热力,能让色彩的蜂群
纷纷卷刃——而世界变得更快,
先我们一步背叛了透视法,
阴影仿佛树身上的雪簌簌抖落,
也被我们在画布上拔掉,留下
触目的卡槽。也许,我们本就该
在画布的反面劳作,用绳索和滑轮,
重新蓬起周身的针丛,凝聚
探险的滋味:不是一种纵越,
而是缓慢的、笨拙的、反刍的,
像暗处的镭……火烈鸟抽身离去,
它的熄灭迅速传染整片天空,雨停了。
“重新学习这些昏迷也许已经太迟?”
我暂且离开我的画室,室内传来
一阵挪动椅子的声音。
注:红色画室,亦为马蒂斯的一幅画的名字。
2012.4
光的到来
I
火车正赶往第一缕阳光:
它早就戳在原野上,那里面
有一座燃烧的托斯卡纳式立柱,
和一百罐洇开的蜂蜜。
我们的身体,忽然长出
短尾,搐动着驱散夜的蚊蝇;
身体:一只红色便携冰箱中
取出的玻璃瓶,放进米白色的热沙中
II
停电了。手电筒的光,一艘
抽搐着的破冰船,犁动幽暗的冰层:
冰纹丝不动。夜的肉体滑腻,
与海狮等重,从冰缝平静地滑入水中
疏星的光,从窗帘的缝隙
透进来,像伏在马桶盖上的一根毛发
而风让它从甲板上跌落了,
我听到冰块瞬间砸裂开的闷响
2013.10
熄灭
灯光平静而方便,对落入其中的东西无动于衷,光并不辨认这些东西,而是这些东西在光中犹豫一下后将自己点燃,如同猛然拨旺的火炉。有些物什已经精疲力尽,充电一样嚎叫,身体却像没有全开的花,不能到最亮。他躺在床上,像一只打焉的蚌。他厌倦了辨认和澄清,他厌倦了对光痛苦而致命的认同。他决定熄灭。他听见身上的光在渐次黯淡的声音,如同一次退潮——这些弱小的欧律狄克们,转身沉入了自己的冥府。接着枕头、柜子、书架上的书都暗了下来——它们实在太疲倦了。不一会,孤零零的光在稠密的黑暗中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他看到另一个他推门进来,只剩下头发、眼睛和趾骨,光像淡紫的血液在它们之间来回游动。一种缓慢到来的恐惧。他走向自己。
一种声音
洁净而脆弱,像窗台上的幼葱,像遗忘在微波炉里的奶;或者冬日黄昏的阳光,照进半敞开的门。它的长喙舔着秋天的头皮,让热力的藤蔓矜持着后退;重力像松针被风款待,而夜晚的皮卡车畏缩成无害的模型,然后被一只漫不经心的手,抚进盛放玩具的红色绒袋。它在沉默的边陲长着绒毛:这沉默海域之灯塔,正将水面轻轻翻炒;而藻草晦暗的香气被按捺,被温柔地扼住了潦草的、潦草的脖子。
窸窣
黄昏时分,窗外的爬山虎就开始喧闹,一开始只是窸窸窣窣的轻叩,但到了夜晚,它们燃烧的吸盘带着沉甸甸的热力,在我的房间的墙壁上肆意噬吸,发出电钻般的钝响。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墙就会开裂。我已经听见它们滞重而快意的呼吸。
我的书桌开始簌簌抖动,朝着窗户的方向移动,衣帽架的脚开始倾斜,像在表演滑稽的机械舞。而窗外的星空,早已钻入一只吸盘。
在我的房间像纸皮核桃一样碎裂的瞬间,我揽着月光的发丝逃匿了,于是看见爬山虎已完全占据一侧外墙,仿佛这幢朽坏的老房子新修补的绿色书胶——旋即发疯一样抽节的触手将它围拢,它看上去好像天空匆忙间丢掉的一只绿色及膝袜。
穿灰色制服的人赶来了,正用头顶灯舔舐它的窗户。我刚感到放松,却又听见自己的灵魂在皮肤内面窸窣的轻扣了。
太多的空气
都怪我白天开着窗子,有蜜蜂误闯进来了。在焦急的逡巡之后,傍晚时分它跌进鱼缸里。
鱼儿以为是饵料,一口将它吞了下去。于是一整个傍晚,鱼儿发疯似的拖着被蛰肿的头部在小小的鱼缸中兜圈,直到黑夜的降临让痛苦变得确凿、清晰,它才缓慢下来。蜜蜂透明而滞重的翅膀从鱼唇里弹出来,像金鱼的又一只鳍,也仿佛是鱼儿痛苦的化身。
屋子里满是两个物种的痛苦,以及束手无策的我,我是两个物种的痛苦所选定的约会之地。在书桌前凝视着鱼缸,感到我的脚是潮湿的,痛苦的水位慢慢没上膝盖,只有灯光照耀的地方有点湿热的干燥。关上灯,有微弱的鸣笛声,从大约是天花板的位置传过来:一定是有船驶过,因为它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了我的床上。但我只能侧躺着,因为背部似乎长出了鱼鳍。
我知道等到天亮时,水位会下降,我会感到屋子里有太多的空气;而一整个白天我都将在屋子里呼——吸——用我裂开的、多褶皱的、针状珊瑚丛一样的腮。
迫降
因为钉子没有钉牢,挂钟像熟透的梨子从墙上掉下来,之后它就变得慢吞吞的,换了新电池也不行。它不紧不慢,偶尔还顿一下,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也算是真正找到了它所谓的北欧风格。
而我的手表,运动型,表身有过于分明的棱角,我能感觉到它随时准备加速的心跳,听得见它内部野蜂热切的嗡鸣。挂钟坏掉后,它夸饰的荧光就黯淡了,“曾经猛烈的火焰,像渐冷的莲花”,我知道它在表达不屑。
它们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五分钟、十分钟、一小时……房间像瘟疫一样扩展,从我的方向去看挂钟,放佛透过倒着的望远镜所成的像,于是,我的手表释放出一缕蛛丝,试探着黏住挂钟的表盘。瞬间,它就如健身房里的弹力带一般柔韧了。
第二缕,第三缕……终于,一只抽象的吊床成型了,在我的房间,惬意又安全的样子。我躺上去,它的纤维质感,像在给时间分类:“永恒”是蝴蝶,奇怪地循着直线飞,一阵阵只准向前的痛楚;“年”的方桌背叛了透视法,四只季节的脚像章鱼一样摊开在一个平面;“天”是床下窸窣的海草,舔着我的脚;更多的小时聚拢过来,围着床盘腿坐着,屏住呼吸,好像等待被使用,又像因为什么空难迫降于此。
都怪我大意了。挂钟在一个最深的迟疑之后,开始疯狂的反向旋转,吊床被撕裂成崩卷的弹簧。我像黄色的豌豆,迸出开裂的豆荚。我叫喊,但没有声音。我跌入深渊。
有雨。雨的坠速比我快,以至于我感觉自己在上升。但过了一会,可能得力于手表,我开始加速,雨水反而像在上升。
我终于可以踩在雨滴上面了,一种失重的晕眩。雨线删除了言语,而留下数字:一串串追光灯般的零。我终于看见深渊的底部了,那里有散落一地的时间,像蝴蝶的具翅,又仿佛不成副的纸牌。
2016.12
诗歌网栏目主编: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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