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孟醒石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软骨头,像一条蚯蚓
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
对生者点头哈腰
对逝者双膝跪倒
这样做,其实还远远不够
如果明月如钩,我情愿做一条鱼饵
如果残阳如血,我情愿被两只麻雀来回撕扯
而父母却不情愿
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须根
2007年2月15日
《夜路》
□孟醒石
奶奶说,四十五年前她就到过那个小站
从井陉到藁城乘火车
从藁城到后北焦徒步走四十里
背着两岁的女儿
天色暗下来,女儿被头顶上舞动的树影吓哭了
狠下心来接着吓唬她,再哭会把狼招来
那时平原上根本没有狼
却有夜猫子、杂树林、荒坟、磷火
那时我爷爷是煤矿工人,他挖到了地下十八层
2005年的麦收季节,他又到了天上十八层
他没有受到祖先被土葬那么完整的待遇
在下葬之前他已彻底燃烧干净
装进骨灰盒深埋沃土中
再也不能发出磷火来警醒夜路人
2006年1月1日
《树荫》
□孟醒石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
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们绿给我看
它们黄给我看
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 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
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
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
一棵树高举着灵幡
三棵树披麻戴孝
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 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
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
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
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
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
据说我长的越高树荫就会越低
2006年11月2日
《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孟醒石
一个人的骨灰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
骨灰盒里狭窄的空间只能盛下三斤面粉
剩下的骨灰哪去了?我一直怀疑
直到我看见夜空中的银河
看见宇宙中飘荡的白色尘埃
才明白,其余的骨灰
定被火葬厂的烟囱送到了太空
并且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只不过我们管它叫星星
2005年8月19日
(农历乙酉年七月十五日)
《葬礼》
□孟醒石
推牌九的聒噪从里屋传来,漫过街口
戏班在唱《钟馗嫁妹》
一个村庄的喧哗和骚动
要等下葬之后才能停止
这是风俗,他也曾在别人父亲的葬礼上玩耍
输光了屁股。不过这次是他跪在灵前
已经是第三个深夜,死去的父亲站起来
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
父亲抠门了一辈子
却早早备好了棺材,停在牛棚一角
风吹雨淋,长出朵朵木耳
牛对着木耳倒嚼,说了很多车轱辘话
四条汉子去抬棺材,看到
几个捉迷藏的孩子,从里面爬出来
一个老人不见了,又一个老人
很快就藏好了,谁能找到他?
坟地在村东
送葬的队伍先往村西走
围着村子转一大圈
让死人再走一走生前的路
夏日唯一的一场雪
连绵半里地
天空阴沉,如洗完白布的肥皂水
唢呐声和二踢脚,一同破碎
2003年2月19日
《秋收》
□孟醒石
秋天刚有玉米那么高
秸秆就黄了
很多人钻进玉米地
彼此看不见对方
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我在房顶上看到
秸秆晃动
田野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涡
那里面有我的亲人
他们一辈子就掀起这么点浪花
其他都是风
是太阳
掀起来的
或者无风三尺浪
2005年9月18日
《早晨》
□孟醒石
没有一场雪可以恰如其分地覆盖整个早晨
即使所有的树木都开满棉花
即使北风送来纺车
一块白布蒙住了脸仍然遮不住逝者的四肢
有人像一把剪刀在雪地里急行
他也没有多余的碎屑送给其他人
2004年11月29日
(甲申年十月十八日)
《儿女们会铭记这个夏天》
□孟醒石
一个黑影匆匆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众多的黑影挤进来
有烛光的夜晚呈现酱油的颜色
泥土被腌制的味道四处扩散
仍然感觉逝者的存在
前日
她曾从灶间端出解暑的米汤
在这个意志强大的外省
只有死了人
才看出宗族的大小
族长召集大家
报丧的去报丧,放炮的去放炮
还余很多黑影站在院子里
拭目以待
平日大家都客气,互相微笑
只有今晚,点头变成了磕头
再大的事也不能添乱,在村子里
死人就是天大的事
一切要井然有序
儿女们才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哭泣
路远的亲人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死人也不能耽搁活人的时间
盛夏最多停灵两日
人口多,耕地少
骨灰要埋得深些,坟头尽量小些
春天来了,犁铧还要经过上面
2004年6月29日
《火车在深夜》
□孟醒石
火车在深夜
穿过城市也穿过坟地
火车穿过城市时放轻了脚步
偶尔还停下来
火车穿过坟地时加快了速度
鸣笛为自己壮胆
其实受惊的是沿途的灵魂
既有生者的灵魂
又有逝者的灵魂
那么多的灵魂追着火车跑
从城市到乡村
从旱地到水田
火车的速度时快时慢
混迹旅客中的灵魂
越来越多
多亏灵魂没有重量和体积
多亏旅途和夜晚都有尽头
多亏火车能上能下
停靠大站也停靠小站
否则那么多的灵魂和肉体挤在一起
会严重超载
超载的夜晚惯性巨大
加速时睡着的事物
又在减速的声响中惊醒
——天亮了,到站了
生者的灵魂返回梦境
逝者的灵魂转乘汽车
2006年6月8日
《城中村》
□孟醒石
十年前,省城的地面还没完全硬化
进城卖鸡蛋的小夫妻,把对方揣在怀里
即使跌倒了,也不会破碎
在他们的争吵声中
我和女友探讨生活的意义
当我们对天花板脱落的现实
无比绝望时
隔墙传来床板与支架
欢快的喘息声
这就是我曾经租住的城中村
污秽与生机同在
身体最柔软也最蓬勃的青春
当时的街道都是黄土路
下雨之后遍地泥泞,牵着手走过
积水刚好漫过初恋的脚踝
2007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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