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变奏(长诗)

作者: 2018年05月02日13:38 浏览:583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删节后重发

【布拉格变奏】

第一乐章:序曲
(协奏曲,舒缓的,仿佛天地初开)

都市夜幕下
一个中年男子面窗而立
将来自布拉格的烟丝填入烟斗
渴望被抽——
柔软的鞭子有着夜空的墨蓝
轻轻抽打着他的面庞
回忆燃烧——
吐出缱绻的词语
暗昧的星辰重复其心声:
我已经离开了那些日子
我已经离开了那片土地
无声的乐曲随夏季走远
回忆是时间的劲敌
词语完成最后的攻坚

点燃八月之光
异时空在氤氲中缭绕
逆向注入烟斗
一吸一呼
控制好烟火明灭的节奏
抽烟斗是门技术活儿
希特勒是抽烟斗的行家
手持巨大的奥斯维辛吞云吐雾
格鲁吉亚人毫不逊色
古拉格的味道芳香浓烈
抽纸烟的独裁者
未见识过烟草的草原屠夫
肉欲之余嚼草根消遣
满嘴流着被人血浸红的汁液

肺里的几百万犹太人
被尼古丁毒杀
戒烟多年——
原罪弃绝的姿态
隐忧宽恕了烟斗的偶然放纵
爱情也无能为力
死亡也无能为力
绝望被稀释成不绝如缕的愁绪
况且布拉格的滋味无穷
况且马格利特说过这不是一只烟斗
不是附庸风雅——
往空洞的心里填充香料
装逼的做派
在女人面前炫耀阳具

回忆存乎想象
想象存乎词语
文字无往而不达
所有的时空比邻而居
抬腿便走到荷马家
就木马计的真实性向他质疑
只有文字可以筑就空中城堡
在文字里巴别塔不需要地基
我们都是最初虚构的产物
最高的虚构——
是对既存事物的虚构
经由解构而至重构——
此乃创造之上的再创造

布拉格——
一个地名 一个名称
与驮载穆罕默德升天的仙马同名
不仅仅是汉语的巧合
没有巧合也要制造巧合
万物通过语言和非语言紧密相连
参差披红的屋面
浅的砖红 深的橘红
似火热的夏季
点缀着高高的青铜圆顶——
玫瑰园里的宝石绿
城堡山用帝王之眼俯瞰
一个巨型的生物俯伏
那些恰如肠胃的街衢广场中
不可见的各类食物 
一面等待消化 一面蠕动摩擦
同教堂里或闪光或锈蚀的圣器
碰撞出辘辘之声

幸存于战火的布拉格
是否会一直幸运?
是否会成为另一个华沙
毁灭后复原的再造之城?
黍离之悲不远人——
文字让一切成为可能
让时空重组
让解构并重构一座城成为可能
虚构也是现实之一种
用一种现实替代另一种现实

一座城的地水火风
贯穿每个可见与不可见的细部
纷然解体 并重组
用一百种方式回到过去
用一百种方式到达远方和未来
甚至一百的一百次方
乃至无穷
现实的无限可能——
虚构的无限可能的摹本
上帝的旨意 净土的愿景
柏拉图的理想国 天何言哉?

掀起红屋顶的海面
赋予红瓦轻盈的飞行
去盖覆天堂的屋宇——
至高的塔楼首当其冲
巨钟裸露 风中摇摆的狂花
奏响末世之音
十字架驮着荣耀的主人升腾
城堡从城堡山飞走
山无棱
房屋拔根
伏尔塔瓦河腾蛟而逝
炊烟冷凝
温度与气息归零

3D的恢弘欺骗视觉却欺骗不了心灵
房屋和街巷可以重现
人形可以重现
灵魂却不能
没有灵魂的城是座死城
罗马的黄金时代止于奥勒留
李杜的长安——
辉煌后破碎的不堪
汴京在尺幅里再现繁盛
卧游于酒肆勾栏
我回忆起某一世的交欢
像新来乍到的流浪狗
到处留下爱的印记
布拉格的似曾相识
来自累世轮回的记忆:
帝王将相非我愿——
幽灵般统治所有屋顶的黑猫
抑或中世纪的某位吟游诗人

梦着柯勒律治的梦
忽必烈的国师横越丝路
挟来壁壑与林泉
让一座殊胜的坛城佛塔
耸立于千塔之城的中心*
仿佛巴别塔的变体
由地而水而火而风
四大的隐喻依次叠加
塔刹凌空——
接收来自天国的密电码
谁担任城门的守卫?
谁驱离四方的魔鬼?
当毁灭的时间之风刮过
一切逝如沙坛城
——梦被醒击碎

如何用词语的音符
击穿铁板似的墙与门?
如何用词语的调色板
重绘荣耀之城?
不妨求助于几何与算术
寻求坐标——
不仅仅是标志性建筑
不仅仅是标志性人物
不仅仅是标志性事件
数据来自骰子的投掷——
因计算的舛误掉入另一个时空
布拉格的轮回呈现千百种可能

不遵循逻各斯
仅凭直觉
能否再造一座布拉格?
当具象之城摆脱具象
荣升为永恒之城的一个街区
二元取其一
精神之城靠精神来完成
所有的词语抖擞精神
擅长词语的匠人各显其能:
生长于斯的卡夫卡
远走他乡的里尔克
侨居三年的茨维塔耶娃
整个布拉格我只认识你们
所有的陌生面孔都只是陪衬
君等将担负起重建的重任

元初的音只是浑然的“嗡”——
万蜂的轰鸣
切割后以各种姿态现身
某些在键盘和琴弦上列队
跳出或华丽或娴雅的舞姿
钢琴——乐器之王
甘愿藏匿于黑暗
由主奏转为伴奏
黑白键脱离琴身
永恒的阴阳在空中聚散纷纭
——弹奏者始终隐身

第二乐章:地
(奏鸣曲,沉重的慢板)

没有大地就没有绝望

第一声哭泣因何而起?
我们都是谪仙人
被谁放逐到大地?
沉重的生命曳泥而行
暂寄于无所凭依的微尘

晨雾被有轨电车拨开
又合拢
红色背影渐渐褪色
驶入遥远的黑白时代
名叫卡夫卡的少年跳上去
又跳下来
闲步于查理桥
接受大理石雕像的列队注目礼
偶尔抬眼城堡山
山上立着旧皇宫和教堂
查理桥建造时
遥远的东方正改朝换代
时光带着查理和所有的帝国远去
此桥空余

桥是伟大的发明
彩虹的启示横跨天宇
两岸在河上方握手
将水平的拉近
而房屋与塔楼突破垂直的距离
载我来的铁鸟是更伟大的发明
翅尖划破穹顶
颠覆了三维空间的格局
无所谓水平垂直
遥远近在咫尺

走过许多桥
查理桥只是其中一座
城堡山的城堡被我一眼看破
城堡山高不过锡安山
习惯荒谬的人视荒谬如粪土
我本来自荒诞的国度
地洞里朝不保夕的小兽
每一次出走都是逃离
地洞如影随形
自己的避难所也是他人的陷阱
亿万个黑洞纷纷坍缩

我作为证人而来——
向绝望的大师致敬
顶礼荒诞的先知
我变形而来——
一次变形远远不够
每一次的蜕变都是新生
蝴蝶认不出毛毛虫的前生
变形包含着变形
从兽到人从人到兽
猛兽小兽善兽恶兽乃至禽兽不如者
大甲虫不是圣甲虫
势将经历变形后的再次变形

“呱——呱——”
莫非是寒鸦?
那只名叫卡夫卡的寒鸦?*
兴许只是源自渴望的幻听——

你的肉身早已成土
从地下撑起地表
布拉格的房屋替你站在原地
寒鸦在某个屋檐歇脚
仿佛灵魂的身影在白昼现身
又潜入黄昏蝙蝠的身体
借夜枭之眼洞察黑暗
发出“嘿嘿嘿”的阴冷而尖锐的笑声——

古旧的犹太墓园
陈陈相因的碑——
生命树凋零的众叶
集结的悲 装进空了烛的杯
无论懂与不懂希伯来文
铭文的意义随磨灭的外形隐晦
死者十万之众
——即便资料可靠
当一切成土
当土霍然解体
巨大的数字只是个虚构的词
而那些没有墓碑的死亡名录
写满一墙又一墙
险些进入“灭绝种族博物馆”的档案*
巨大的不幸换来微不足道的铭记
罪恶的黑旗永远在历史的天空招展

满城的外墙上装饰着石头面孔 
哀戚 悲悯 
牛 狮 龙 魔 天使 人
门楣上敛翅的猫头鹰
智慧之鸟惯看人来人往
塔楼高高低低
纷纷用尖顶模仿教堂向上的雄姿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与酒瓶相依为命
大城沦陷在空洞的眼底
仿佛他们都叫K
抛向旅者的一瞥仿佛在指斥:
——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的所有像落叶纷坠
生命尽头的裸奔
谁又不是异乡人?——
“生命的意义在于停止”*
绕开死神继续前行的人们
一心要摆脱卡夫卡的咒文

须对脚下的土地有数
以免逾越边界
以免进退失据
然而土地测量员流离失所
并无土地可以测绘
并无一寸土地属于你
你仿佛是布拉格的编外人员
何处是终极的应许之地?
永恒的K 
扑克牌上被人玩弄的王者
永失王国
凡有形的都将无形
肺病患者已将绝症传给大地

城堡高高在上
不朽建筑的摹本
最先迎候旭日 最后送走黄昏
未经许可
没有人能进入城堡
可望不可及的庞然大物
海上飘渺的蜃楼
你无法走进一座虚构的城堡

人群中闪烁的本地面孔
同本地语言一样费解
因陌生而陌生
然而风景不与人隔
神秘诱人深入
深入深深的巷道
深入地下酒肆
深入古老柱石撑起的历史
我不由得深信:
大地在城堡山脚敞开
被地表抛弃还有地下可期
深深的地下 密布迷宫般的地洞
冬暖夏凉 只缺少光 
对自己说:你要自己有光 
于是便有了光 照见黑暗
照见活在死里的人
照见被我视为兄长的卡夫卡
长眠异乡的犹太人
布拉格是你生死与共的流放地
请允许我亲切地叫你一声“弗兰茨”

无人给耗子民族的歌者喂食
饥饿是永恒的艺术
你预言了苦难
父亲的判决来自更高的权柄
你骑着自己远去
文字是你唯一的新娘
苦涩的词语荆棘载途
无碍勇于跋涉者的脚步
交替着人性的黑暗和光辉
希望与绝望孪生
屋顶抬高了地面 振翅欲飞

凡俗是通向神圣的必由之路
荒谬是对理性与清澈的召呼
你以身体为圣殿 
凡圣皆于此驻足
影混在影里 
谁也看不清谁的真面目
内心藏在无法靠近的祭坛后
仿佛那座被禁绝的城堡
幽暗的窗和地下柱廊
遮不住管风琴的浩叹
大地在深处共鸣着太息
摇曳的烛火映红圣杯净水
满斟的鲜血 来自高处 奉向高处 
倾倒 泻入廿年后的魔窟

管风琴管不住自由的风
于是与风合奏
召唤更高处的风
从幽暗的罗曼式教堂
到敞亮的哥特式教堂
激起古老石头的回响

始终有钢琴伴奏
弹奏者始终隐身

第三乐章:水
(奏鸣曲,感伤的行板)

没有水就没有悲伤

众水是绝望大地的眼泪
水安于水却不安于地
云如果不能持续攀升
安住于永恒的高度——
跌落将是水一再重复的宿命

诗歌骑士里尔克
效忠于缪斯
逃避故乡和家庭
自我放逐
将俗世的爱情当作颠沛的驿站
逝者如斯夫
伏尔塔瓦河留得住谁?
摆脱短暂的流
将自己变成直立行走的河
寻找永恒的大水

为何逃离?
逃离布拉格一如逃家
地上的美见过了
不以为稀奇
更稀罕那不可见的美——
要多少凡尘的女子
才能合成你吁求的天使?

比卡夫卡幸运
献出一束束词语的玫瑰
俘获一颗颗芳心
以诗为通行证
轻易就进驻城堡
日日向海的眺望
不满足于众水之母的浩荡
抬眼向天
等待那声召唤
等待青云般的蒸腾

仿佛圣赫勒拿岛上的囚徒
海风敲击百叶窗
生铁般的大门紧闭
从灵魂深处发出困兽的叫喊
不朽的哀歌呼唤天使
杜伊诺城堡也关锁不住
外墙纷纷委身于常青藤和玫瑰

按下内心的波澜
只为如镜
令万类现形
迷离梦幻的大眼睛
柔软了硬朗的髭须
蓄胡的男人要么阴柔善感 如你
要么刚愎邪恶
无论是唇上的两把钢刀
还是集于人中如魔鬼的黑暗胎记
更加变态的是没有胡子的太监
妄想流芳百世的残暴法老
盗墓者粉碎了一具又一具木乃伊
文字会让他们遗臭万年

你的足迹遍寻无痕
这真是你曾经的布拉格?
与常常仰视城堡山的卡夫卡不同
你必定与我一样
爱从山顶俯瞰全城
用寒鸦和天使的视觉
没有理由不爱这城的妩媚
就算只是少数族裔的一份子
二十个春秋的陪伴
这城也毫无理由拒斥你
用什么来衡量缘份的浅与深?
请不要理会一个外乡人的妄自揣测
你出走时必定带走了一部分布拉格
也必定留下了一部分自己——
隐秘的深深的自己

谁也带不走的伏尔塔瓦河
与查理桥十字交叉
永恒的垂直流淌——
溯流而上的鱼
岸边梳洗的河狸
野鸭共天鹅弄影
必朽的水平静止——
天使和圣徒也无力守护
在万军的劲敌前
列队的石雕自身难保 缄默如初
柔软的河在时间里逆行
坚硬的石桥如何被时间折叠?
如何清除当前的脚印
干干净净回到起初?

当黄昏远离
天鹅游入黑夜
短暂的黑暗不过一眠
无人从永夜中苏醒
唯有天鹅如期而归
启迪了天鹅绒革命
以及诗人绝望的悲鸣

你飞扬在尘世的哀愁之上
以天鹅为坐骑
我被尘世的悲苦拽向卑微
以双腿为辇艰难行进
在我满目疮痍的祖国大地上
挤满了垂涎天鹅肉的人们
你是诗歌和爱情的宠儿 总能绝处逢生
而我须得奋力解救被蹂躏的缪斯
并珍惜比仰望星空者更稀缺的爱情
所有的生处都是绝境
人们只为活着活着——
我将步你后尘致力于诗歌诗歌——

然而诗并非终极目的
你用词语铺路
上天入地寻找
何处是信仰的乐土?
死神持镜立于彼岸
照见尘世却照不见天堂
所有的信仰都是为了摆脱绝望
都是绝望大地上的希望
都是水的一次次升腾
哪怕动摇了——
信仰者的内心
或者信仰的对象
——依然坚守
与其说是信仰遥不可及的神
不如说是信仰信仰本身
对信仰的信仰是最可靠的信仰

一个又一个
似水的女子从你河床中流过
河床的生命端赖水的补给
可曾梦见汉诗中摇曳的姑娘?
最后一个来自天上——
从沉眠中被你唤醒的天使
倾心于献词和歌声
为了早日与你相会
布下温柔的玫瑰陷阱
美丽的刑具——
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
芳香令人窒息
越界的爱神圣而致命
纯洁的天使也不免于古老的敌意
随小小的玫瑰刺潜入你的身体
饮尽生命之水
空空的河床
被八月之光照亮

八月之光在夹竹桃上闪耀
被红艳遮掩的毒素
同样包藏在香腮红唇后
八月之光照亮夏季的盛宴
绵长的黄昏 闲暇中攒下的思想
随余热潜入夜 继续发酵
蟋蟀编织着时间的罗网
八月之光悬于星辰之角
滴入贫瘠的黑暗
催开曼陀罗——
白色的曼陀罗 黄色的曼陀罗
午夜吹响天使的号角

莱纳
我能否化作少女
穿行于你迷宫般的诗行
找到通向你的出口——
俄耳甫斯醉卧鲜花的原野
林芙的纤指拨动你的身体犹如拨动竖琴
水波的竖琴
曾在萨福手中鸣响
仿佛你的化身
水做的女子以优美的弧线蹈海
古筝 古琴 箜篌
横竖非关本质
所有用双手拨动的琴弦和鸣
海天之间月光粼粼

始终有钢琴伴奏
弹奏者始终隐身

第四乐章:火
(奏鸣曲,激情的快板)

没有火就没有复活

然而火并不是复活本身
没有死亡便没有复活
火在毁灭中预备死亡
有火之处必有死亡与复活
赫拉克利特的生命之火
靠普罗米修斯传递
未等火山灰完全冷却
萌芽已在暗中发生
更葱郁的绿指日可期

挂在梁上的雉鸡翎毛丰美
胸前一滴火冷凝
月光斜进窗棂
照见浴火而去的残躯
谁握着隐形线板
引领风筝垂直飞升?
仰脖的群氓
目睹风筝化作翩跹的凤凰
凡眼迷失了神鸟的方向
凤凰孤栖何处?
自杀者没有天堂
我能否向你提供东方的碧梧?

我的匆匆三日远不及你的三年
三年让你找到第二故乡
让你的足迹铺满这座城的每一寸地皮
我的步履必定与你的重合
足迹穿越时间对话
灵肉水乳交融 
我们在别人的土地上相会
对你的想象唤醒久违的爱情
跨时空的爱是否可能?
灵魂之恋是否存在?
迟到的单相思会有谁等?

文字将我导向你的灵魂
我是否能顺藤摸瓜
走向被灵魂的藤蔓缠绕的身体?
感性如你 激情如你
如何能让我的想象和渴慕止步于无形?
难道诗与性不曾主宰你的生命?
那么爱呢?
没有爱的人如何让人爱?
诗里包含了爱——永恒之爱
性里也包含了爱——短促的爱
如何将你的诗句还原为你的身体
——集哀乐于一身的大提琴?
时光隧道里的秘密演奏是否会发生?

用异国的纸烟烧愁
酒杯斟不下永昼
接骨木隐身于他乡的果酱
和着面包咽下
布拉格拥你入怀
也接纳了你腹中的俄罗斯大地——
未曾被玷污的部分 走到哪里都带着
脐中长出花椒树和白桦
布拉格既是庇护所也是流放地
异乡与故乡嫁接成第二故乡
而那些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注定葬身历史的坟场

似火的红屋顶
辉映你母兽般温润倔强的眼神
纵使炉灰冰冷
也不能熄灭你内心的激情
你仿佛是我一个人的布拉格之夏
此时 除了我 
没有第二个人在八月之光中找寻你
仿佛你从未涉足此地
人们只凭翅膀辨认天使
——无翼的天使啊 
当你被迫提早返程时
遍地都是睁眼的瞎子

你一再歌咏自己的双乳
那曾哺育新生并催熟万物的火焰
将人们带出茹毛饮血的蛮荒
照亮自身和所有的存在
自在的火 蓝焰 红焰 金焰
仿佛可以离开可燃物独存
雪藏于阴柔的洞穴
等待丰收时节的采摘 漫溢——
月月的血不会白流
浇灌词语的田园——
不满足于肉身的繁衍
外在美是既成的事实
深藏于黑暗和内心的美
须借缪斯的慧眼观省

恣肆奔放的女唐璜
滥情兴许同他打个平手
才情则远远胜之
火专注于燃烧——
一面成就一面失去
距离是安全的保证
飞蛾的亲昵让火会错了意
一把搂进怀里
——致命的拥抱
我们领受着太阳的光和热
不可太接近
以免重演伊卡洛斯的悲剧

泥样的男人在你的火中破碎 
或被锻造成铿锵鸣响的器皿
爱情的献祭甚至不分男女
若非善妒的死神取消了你们的约会
肉体的相见会让里尔克焕发新生?*
还是更加憔悴?
水火如何相容?既济乎?未济乎?
卡夫卡遇见你也会土崩瓦解
进而否定自己曾经怀疑的人生
彼时 你们共处一城
却对面相遇不相识 
历史不由得在暗处掩口葫芦——

玛丽娜
弗兰茨让我冷静
莱纳让我在诗意中游走
而你让我动情
请务必原谅我的唐突和自作多情
焉知你不是异时空的易安居士?
她是我在祖国唯一爱过的女诗人
诗人是共同的异类
血脉中流淌着共同的词语

疾如迅雷的大革命风暴
不仅仅革了雅各宾及其反对派的命
同样的悲剧在异时异域重演
我们有一万个理由同病相怜
你是被风暴裹挟的凤凰
邪恶之手趁机哄抢你的翎羽
却无损响遏行云的歌声
黑暗时代配不上你金子般的词语
而我哀伤的词语有如沙砾 
也不见容于末法时代的眼睛

火焰在狂飙中奄奄一息
饥饿是门永恒的艺术
谁继续喂养火?
胡子男赶着黑压压的冤魂走过
邪恶的牧者 不仅鞭挞生 也鞭挞死
有谁体会地狱烈焰被玷污的痛苦?
谁来解救被寒冰冻住的火?

火自足于光
无假于别亮
爝火不怍于烈日
黑暗的围剿也只是枉然

厌倦了荒凉的长旅
彗星一头栽向如刀的空气
锋利的切割 火花四溅
释放深层的水 气化成虹彩的光环
四大四散于万目睽睽中
并非宇宙中孤独的自杀者
亦非最惊心动魄的自杀者
那颗驰过黑暗之镜的小行星
正冲破大气层
与蓝色星球的林莽同归于尽

八月之光积蓄了整整一个月*
终于拧成诗人的绞索
热烈却孤独 高傲却无助的女性
甚至死都要你亲手完成
强加给自己的绞刑 
为了替谁赎罪?为了向谁献祭?
不要众目下断头台的浪漫和残忍
孑然走向自制的绞架
门关户闭
没有风打扰安静的燃烧
你是否曾在亲手营造的弥留之际
念及遥远的布拉格姐妹?
你此生的最后一个韵脚
是否指向第十位缪斯女神?*
投缳与投水 哪一个的姿态更美?
——悬于虚空 
与天地决裂
红焰离开燃烧的身体
离开肮脏的大地
离开地上呜咽的大水
比风走得更远
伟大的女性 引领自己飞升——

玛丽娜
你是否已和莱纳相认
在新天地里
凭借诗歌的音响和韵律?
而弗兰茨是否在冷峻旁观?
新国度需要新的土地测绘员
新人性需要更具洞察力的眼光

提琴的大小随心
事物的本质非由尺寸决定
激扬尖锐的小提琴——
理性深邃的中提琴——
哀婉沉郁的大提琴——
谁曾有幸演奏你?
弓与弦摩擦出青烟 
马尾扬起烈焰
忘情的笑 淋漓的哭
你用生命接续断弦 
给另一世界奉献佳美的乐器
单单留下如歌的诗句

始终有钢琴伴奏
弹奏者始终隐身

第五乐章:风
(奏鸣曲,空灵的柔板)

没有风就没有希望

空是凝固的风
风是流动的空
其中有气
老子的先天之气
阿那克西米尼的本原之气

谁言一切都是捕风?
风并非不可把握
虚空是实有的甜蜜归宿

风——万类的呼吸
再绝望的墙也有孔隙
没有任何桎梏能让我窒息
我就是呼吸本身
并将这自由传递
给那些鼻孔和毛孔张开的身体
我拥有行星所没有的自由
你可以守候一颗重复旅程的行星
却无法预测我的轨迹

洒扫天庭 将乌云和扬尘还给大地
秋叶在悲歌中谢幕
我每天轮回于自身
藉此在向他身轮回的路上推进
此风非彼风
没有完全相同的风
教堂的尖顶
红屋面
椴树和梧桐的叶
知名不知名的草卉
行人的衣裳
无不接受风的造访

为逃避白昼的喧嚣和人潮
旅者于清晓穿越布拉格的街巷
久违的孤独迎面而来
与他紧紧拥抱

行于城市的海洋
房屋的巨浪披拂、凝固
让出航道
是征程?还是返乡之路?
劫难不比奥德修斯少
妖孽潜伏人心

以耳为帆
疾行于布拉格的晨风
带着汉语的表情
料峭而玄远
渴慕温暖和亲近
一面走一面从兜里掏出汉字抛撒
每个汉字都是独具生命的种子
如转蓬飘零陌生的土地
不指望遇见觅诗的李贺与贾岛

清晨醒来的人
白昼在握
但开端不保证结局
始终警醒如地洞小兽
就是无端砸下来的黑
也能稳稳接住

用早晨赎回黄昏
用夏赎回冬
但不要布拉格之春
以及所有邪恶的季节
不要进那满是陷阱地牢的城堡
不要让卡夫卡的梦魇成真

诱于清泠的钟声
走进庄严的教堂
晨祷的神圣
令不速之异教者肃然起敬
奢华的法器
镶金错银的圣骨器皿
嵌满宝石的十字架
如何能偿还活树的罪价?
当白昼如丧钟鸣响
我弯腰拾取一颗橡子
仿佛擎着未来的的巨大橡树

什么样的夜晚被我错过?
不是游人和土著扰攘的夏日黄昏
电车已入眠 晚归汽车面露倦容
无家可归者成为街头的主人
明亮的橱窗 外挑的招牌 暧昧的粉红灯
同性情侣 奇装异服的流氓混混
影一般的玄服——
神父 拉比 原教旨穆斯林女子 
黑暗街区的路伸入夜的虚无

经过美国大使馆时须快速通过
精密仪器查验着过往车辆
恐怖分子已然遍布全球
十字军东征的历史远未完结
泰德罗骑士发明的烟囱卷
至今在查理桥头飘香

酒食麋集于闹市
橱窗模特儿目空一切
花魂密封于高级香水瓶
色香味的诱惑来自潘多拉的宝盒
美因人而异
如何将眼球的晶状体
变成钻石的凸透镜?
快门按下的瞬间
永留美的惊叹与感伤——
美轮美奂的广场
孩子却只对肥皂泡感兴趣
手中液体仿佛万有的源泉
吹管是神奇的魔法棒
巨大的泡沫生成
彩虹的化身 当空舞
异形一般柔软而短命的哈哈镜
收摄城市和行人
破灭带来同样的惊喜
神藏在孩子的神情里
既悦于生 也悦于死

铁轨与车道线并行 或交错
牵引电车的电线多数时候闲闲
仿佛透明几何体的对角线
永远无解的几何题
目光在空中徒劳地画着虚拟线

同心锁挤满铁护栏
灿若篱前的玫瑰
仿佛铁护栏是爱情本身
仿佛伏尔塔瓦河可以做见证
有谁能锁住爱情的流水?

古老的天文钟正在维修
走过数百年的指针难得歇脚
我又错过了什么?
时间并未止步
缺的将永远缺着
假使人类未曾发明计时器
——包括沙漏和日晷
也未曾有过日历
——无论阴历阳历
时间简化为昼夜晨昏
每一日仿佛是同一日
只有衰老和落叶提示时间之逝
没有皱纹和浮物的河水不动声色地流淌
成也时间败也时间
永恒与刹那首尾相连

“咕咕——咕咕——”
杂色的鸽子
叫声不比有轨电车悦耳
城市的久客
铁棘密布于往昔的落脚处*
美丽的栖居成为追忆
橄榄枝和圣灵的荣耀远去

来自东方的太阳
短暂的西沉
为了再次回到东方
匆匆过客
闻所闻而来
见所见而去
来去如风
离别是勾留的开始
布拉格摆不脱祖国的魅影
频频现身于梦与醒
作为重要的驿站长留记忆

彩旗飘飘
此心也在翻卷
紫色的风
超拔于五行之上
逡巡于七重天的第七层空气里
却迟迟听不到天使的叫喊
尘世的风吹不到天堂
是天使的翅膀扇动了我
还是我扇动了天使的翅膀?

当纤毫之末纹丝不动
死去的风葬身空中
当属于我的时辰罄尽
名字沦为弃儿
独在人间流浪 漫漶于时光
在文字中完成的超越
终须由灵魂亲自去验证
词语还将驻留
巴洛克的词语——繁复的广土
词语的哥特——精细的入云
当万有的末日来临
文字亦将功成身退 

终点的回望
是一生的低谷 还是一生的峰巅?
若非亲笔
谁将替我写下墓志铭?
从现在起给自己凿碑
饰以山川大地动植物的抽象图案
所谓墓志铭
并无铭文可见
风化因此无能为也
后世将一代又一代
努力辨认无字碑上隐遁的词语

使命?宿命?
风向上冲
意欲突破天穹
逆阻于更强大的风——
六翼天使手中的时间之剑
冰层下的鱼为了自由的空气
将冰盖频频敲击
笛声清越悠长
如游丝穿空
被繁星的杂音淹没于昊天的渊底
目光远航 
在星辉里溯流而上
努力回忆来路的方向

笛 箫 排箫
方向和排列无碍本质
万竿竹存储的风声得以释放
密闭的空回到空中
如火回到火 水回到水 土回到土
风信子替谁捎来口信?
八月之光摇曳
潘神的牧笛惊醒午后的倦慵

始终有钢琴伴奏
弹奏者始终隐身

第六乐章:尾声
(合奏曲,庄严的,仿佛新天地的到来)

布拉格的烟丝已被词语耗尽
烟斗塞进别的烟草
一样的乡愁缭绕
故乡愁与他乡愁莫辨
当我失意于此间
茫然四顾于生命的中道
多么怀念来路和去向
天堂不可期
死亡的归宿聊胜于乌有之乡

死亡即不在场
在过客的生涯中
别后的布拉格已死
方死方生
文字里一座抽象之城复活
复活于天 或复活于地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复活
虚构正向新的现实迈进
卡夫卡们 里尔克们 茨维塔耶娃们
在不朽的文字中迤逦前行
布拉格的虚构也是我的虚构
我将继续虚构自己 
让文字一天天取代肉体
以便有朝一日与他们同行

布拉格理应由真正的捷克人演奏
德沃夏克与斯美塔那汇聚成大河
共赴音乐的海洋
人与屋在五线谱的波浪上起伏
电线上歇脚的群燕
宏大的室外交响
音乐是再造的声音
诗歌是再造的文字
绘画是再造的色彩
——四种乐器交互押韵
弹——拨——拉——吹
管风琴震动地气
竖琴水波横溢
提琴钻燧取火
笛箫鼓风
——隐形天使的号角齐鸣
圆号泼墨 小号挥洒油彩 
定音鼓的四蹄驰过天庭
——钢琴现身为王
与子民同乐
弹奏者却始终隐身

音量调低 
音乐转为背景
彼时三个从未谋面的西方人
被此时来自遥远东方的陌生人
安顿在同一首诗里
借用布拉格宝地
作为我们会面的密室——
故土和异乡已不重要
虚构与现实已不重要
词语的世界由词语做主
而你们被排除在此诗的读者之外
我也无缘身后的每一首诗

罗斯人 日耳曼人 犹太人 汉人
以及缺席的各族人
种族差异不是个体差异
我与你们神交已久
同一心灵高度者惺惺相惜
孤独者不必抱团
孤独者只合遥望——

莱纳拔脚便逃离了非母语的国度
而弗兰茨逃无可逃 就不必再逃
犹太远未复国
与母语的双重隔阂
在非母语的国度用另一种非母语书写
母语是玛丽娜的方舟
最终 得意忘其形
词语的外衣次第褪尽
在抵达彼岸的港口
文字之筏纷纷与主人诀别

“我们都是犹太人”*
(但拒绝被成为上帝的选民)
在别人的地方相遇
人生何处不是寄?
一个为爱情而来
甘愿自我放逐于故国之外
一个为爱情而去
为了爱情和理想永行他乡
一个就地逃避 就地找寻
而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爱情、故国、理想焉存?

我带来东方的玄秘
交换你们的澄明
带来空
交换你们的有
带来月
交换你们的日
带来幽兰青柳墨竹
交换橄榄月桂橡树
带来汉语——
远古象形文字的活化石
语言王冠上的巨钻
接受流水一般字母的洗礼
绽放更璀璨的光芒

你们都是早亡者
谁继续你们的活?
写作者是写作者的替身
我继续写——
庆幸汉语还活着
历经那么多苦难
累累伤痕至今未平
有口之处言说不会停止
深藏的熔岩静候裂隙——
我擎着你们组成的黄蓝红三色旗
于烈烈风尘中
对抗那些喧嚣刺目的大旗——
当天鹅的绝唱响起
天鹅绒般的文字将化为好雪片片
盖覆所有的肮脏和丑陋
迎接未来足迹的翩翩

你们的经行处便是圣地
你们的言说便是圣音
活着时就被遗忘的
死去后也被遗忘的
将被剥夺诗人的称号
不配进入封圣的殿堂
救世主早已沉入黑暗
诗人的黄昏 诗人相互颂圣
四元素在词语中葳蕤
词语化作第五元素
跨过时间——第四维空间
在精神——第五维空间——里永存

布拉格只是个符号
时代的印记已泯
所有的时辰汇集一刻
所有的地点聚合一处
时空交织于一点:原点
每个原点都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布拉格的虚构即是原点的虚构
密室里晦暗的浮埃
太空中闪亮的星辰
意识从原点到原点旅行
久居 暂住 或一触即走
当尘埃落定
悲欢离合聚于一身
目随心远
尘心包宇宙 尘眼含太虚

大钟悬如驼子的肉瘤
应时而鸣
打钟人始终隐身
是谁捅了马蜂窝?
浑然的“嗡”音不绝如缕
现实在非现实中回响
文字再度激起初见的震撼
虚构成就新的现实
同一双眼从城堡山远眺:
布拉格——布拉格——
佳人难再得
布拉格——布拉格——
经久回荡的主旋律
统领所有的变奏
蝉翼弄光影
辉映永恒之城的一隅——

2017.12(是年八月的布拉格之旅余音不绝)

投诉举报

赞赏记录:

投诉举报

举报原因(必填):
侵权抄袭 违法违禁 色情低俗 血腥暴力 赌博诈骗 广告营销 人身攻击 其他不良信息
请详细阐明具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