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说说马永波

作者:王建民   2018年05月14日 11:08  《创作评谭》    262    收藏

“该说说马永波”,这个念头一直都在。此前没说,是因为其间属于“朋友义务”的责任感没消除干净。我与永波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结识了,很投缘。

永波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好玩的是,正是计算机消除了我对朋友诗人说话的责任感。计算机开始写诗啦,不少肉体诗人内心慌乱。计算机当然可以写诗。柯洁靠算计下棋,纯粹靠算计而存在的计算机当然可以虐他。不少诗人长期以来都在用计算机处理数据的模式生产诗歌,计算机也可以虐他们。算计之诗众多,比如故乡、麦子之类的诗,60%以上的词的温度在摄氏26度以上。又比如“人性”的诗,30%的弗洛伊德,30%的尼采,10%的荣格,10%的地缘政治,另20%的随机情感词汇。其间的略微不同,也只是人肉计算机的品牌差异,有的是博尔赫斯牌、有的是弗罗斯特牌,有的是艾略特牌,也有艾青牌、多多牌、北岛牌、韩东牌、昌耀牌、臧棣牌……(不知这些被当做诗歌计算机品牌的非算计诗人们有何感想)……感谢写诗的计算机,它让我看清了许多人肉计算机诗人,也搞清楚了算计之诗和心智之诗的差别。我发现我不能“批评”的,只是那些算计之诗。算计之诗就让计算机或算计评论家去说吧。这样,剩下的、我可吹捧可批判的诗人不多,有几位朋友比如马永波,也在其中。我不骂他们不捧他们,就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既然说,就题外题内一起说。题外话是,永波不是一个可以习得或复制粘贴的诗人。我不止一次告诫年轻的诗友,“别学永波那厮,学不来的!”就是说,有些诗歌的情感、语言策略、叙事策略、诗歌构型可以习得,永波的诗则没有这项功能。这也是我与他相识相知30多年,诗艺上不能相互影响的原因。谁能学到诗歌叙事中沉默的那一部分呢。我长期 “家庭冷暴力”似的面对永波的“伪叙述理论”,就是上述认识在作怪。

话说回来。我相信计算机永远不会做梦,即使它做梦了也不会被“梦魇”。

这就从永波的“梦魇”开始吧。

在永波那里,梦魇不只是诗性思维在某个高度的友好境遇,也是诗歌叙事的必然遭遇。在这个境遇中,意义竞相重叠,言辞反复无常,情绪镜像呈现,故事一反常态地清晰却又变得异常可疑。我们预感或期望的叙事,在那里被处理成流动而有粘度的陈词滥调、老生常谈。诗歌创作过程中,遇到这个阶段,不少诗人(尤其是用汉字的诗人)会躲开,去享受更晴朗的诗意;或对此做玄学处理,到达另一重境界,同时与一些质感丰富的诗歌结果擦肩而过;有些诗人会沉溺其中,直至自说自话呓语连篇也不能自觉;有些诗人既可玩味其中,又能进出自如,从而在诗艺上大觉。永波就是后一种诗人,他既没有错过梦魇的诗歌果实,也没有被梦魇的副作用毒化。

在永波的梦魇类诗歌文本中,总是有一丝、一缕、一个缝隙或没有光源的亮度,显然那不是诗人刻意留出的,而是文本自身的光芒。在某个需要的时空,这些小小的光亮,可以让诗人、读者和诗歌文本从梦魇中恍然醒觉。

“下雨的晚上,工地上的灯照进屋中//黑暗中,唱机上的小灯幽兰地呼吸……”(《两座阳台》)。“在已经亮灯的远处的方舟上,她白色的手臂……”(《那以后》)。“红色长桌上摆着面包与酒浆/每个空位前都燃着一根蜡烛……”(《地下王国》)。即使在“天上没有一只飞鸟,没有太阳/没有云彩”的《锈水》中,情景“仍然很亮/仿佛一场暴雨刚刚结束”。即使在某种隔绝造成的梦中,犬吠也能擦亮灯盏(《居停主人之歌》)。

我列举永波的“光亮”与“他的诗总是充满希望”这样的评语毫不相干。光与希望的可喻关系是另一码事。其实并非必须是光,也可以是别的心智之钥匙,使诗歌梦魇与我们现实的梦魇相连。如此,永波可以肆意在诗歌中叙事,并借此“拨乱反正”。《诗经》大都叙事,后来情感与物象的交感成为诗人在诗艺上的主攻方向,诗歌叙事弱化。有不多的一些叙事诗,比如《卖炭翁》、《长恨歌》等,其实只是诗人在讲小说家该讲的故事。

永波的诗歌实践证明,诗歌的叙事不伤害诗歌,还可以开拓诗歌的向度。小说讲的是人们喜欢和期待的故事,读后可以重复、可以模仿、可以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但诗歌的叙事不同,不能指望诗歌能给你一个你期待的故事,如果你有那么一个故事,你就是诗人。诗歌的叙事是我们内心故事的铺垫、引言、结局;或者,诗歌叙事是没有铺垫、引言和结局的“上帝”的叙事模型,也是故事本身的姿态和元结构。所以,在梦里梦外的诗意叙述中,永波遭遇的故事无一例外地陌生,他熟悉的人统统成了陌生人,熟悉的物件统统是陌生的物件。再有陌生的言辞出现,诗人和其读者的收获当然可观。

这一切来的那么自然,当然是整体性的隐喻。从诗艺层面上,当其他文本在叙事中陷于绝境时,诗歌是叙事的出口,而不是小说、散文的提炼和浓缩;当人类生命的宏大叙事陷于困顿时,诗歌叙事是其最轻灵的出口;现在,把梦魇与诗意叙事结合起来,我们发现,人类每次都在一个伟大的时空境遇中,同时人的梦魇永远与时代的宏大叙事伴生,成为个体生命摘不掉的难度徽章。而诗歌,可以跟任何宏大叙事对称而发,成为个体生命的一根坚强木头,起到那种“立木顶千斤”的作用。

如此,永波诗歌叙事的真实面目才能呈现,其意义不言而喻,其现代感才能被指认。在这个环节,他的《奇妙的收藏》《我和马原的语言学实验》《父亲的信》等等,都是有益的实验。如果这样的实验稍显生涩,《父亲》《拿玻璃的人》《秋千》《小慧》等等,以及“凉水诗章”系列的大部分诗歌,则无可挑剔。

其实,梦魇的陌生同时把握了另一种生命境遇。世界之于我们,本质上是陌生的。我们经验的一切熟悉,只是我们自以为是的熟悉。所以,就算拥有那些不离不弃的光亮,也无法减免永波的孤独和苍凉。人的孤独和苍凉有很多种。作家诗人的孤独和苍凉别具一格,经常的表象是无聊。精神的丰富会侵蚀孤独、装扮苍凉,进而在文本中呈现出戏说的孤独、戏说的苍凉。永波有少量诗歌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那是些精致的诗歌,可进学院的大门,进而成长为那种享受孤独和苍凉的诗艺大树,使生命各安其命。就我而言,在这种状态下,我选择不写诗,因为我不是天生的诗人。

就在进学院大门的那一刻,永波转身了。他把诗歌当做一块陌生圆润的石头,投进陌生而没有边际的水域,激出的圈纹逐一扩散,这些圈纹肯定有边际,但不知哪儿是边际,每个边际线都与自然、生命、神性、爱恨和友谊交谈,其间的梦魇式叙事丰富生动,还有一些故事在沉默中生发。加上梦魇的也是生命境遇的陌生属性,永波完全无需舍近求远,不用穿越,不用去远方、故乡、天路、神殿、战场……他只要一抬脚,就能开始他的诗歌旅程。于是,“人”不再是被宏大叙事淹没的人,不再是被大数据裁撤的人,不再是被一个个组织圈定的人,而是诗意中的孤独苍凉的“陌生人”,这些人就在诗人身边,他们是诗人的亲人、爱人、朋友、同事……无需刻意选择,也根本用不着回避,都是永波“伪叙述”诗歌策略的人本源头,也就容易形成一种信誓旦旦,果然如此的效果。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与镜像、梦魇结合时,构成生命个体在现实时空和诗意时空中的相互修正,从而具备了生命真实的完整性。举例说,如果诗人借此途径“超度”了他的现实熟悉而诗意陌生的母亲、父亲,使他的父母的曾被现实裁剪掉的心智形象回归,诗人肯定是幸福的。我相信,在这种动力和诗歌能力驱使下,永波恨不能为全世界每个人都写一首诗。永波的“人”的诗意叙事如此自由旷达,值得深思。

使生命完整,其在诗艺上一个可能的表现,就是诸象激荡、也同质重构,言辞丰富,但也因丰富而趋于平衡,从而产生倦意,意绪的倦怠,语言的疲倦,诗人的困倦。这种情况,永波当然不能避免。我对他的这种东西保持警惕,但我不能拒绝一个纯粹的诗人的多向度摸索,也包括其对自身“倦意”的表达。好在这种情形不是时常发生。也许时常在发生,但是,永波有化解的工具。

我们知道,诗人无法从社会伦理那儿借来“善”的概念和工具。在诗人的时空里,善与真是业已结合在一起的精子和卵子。我无法相信一个不善的人能够成为诗人。也因此,善在诗中从来无法浅表地表达,诗人也没有必要为善呐喊。因为每首真正的诗都有“善”。永波的诗中,善的语言触觉不难分辨。比如拿报纸包住玻璃锋利的边缘(《拿玻璃的人》);比如从上游飘来杏黄的村女的衣裳和插满野花的草帽,以此对冲我们对事物的冷漠(《林中小溪》);又比如生命密码沉重移交时,那只咕咕咕的小鸽子(《父亲》);以及前述的梦魇中的光亮和诗歌叙事中不依赖选择的“人”……这样的情形在永波那里俯拾皆是。这与诗艺无关,技术不可能产生温度。技术让永波选择镜子、玻璃等,但这些冷选择一点儿也没消解永波的“善”。 这种“善”,无不时刻在抵消诗人、诗歌文本、读者的倦意,使整个诗歌旅程积极而生动。

神性思维及其反思,是大善的源头。诗意肯定会抵达这个源头,并对此进行重新认知和解释。既然永波连人带诗都抵达了这个源头,他还会好诗不断。所以不久前我说过一段话:马永波的诗歌,具有天使翅膀的那种温度,那样的温度里包裹着空山似的寂寥,清透的孤独,银铃的敏感,野草的无奈荒芜……

如此感性地说永波的诗,是因为我相信真与善的格局成就诗人,言辞的美与沉默成就诗歌,而修辞显著的诗歌次品才能成就批评,那些浑然天成,似乎一眼看透却又意味无穷的诗,只有少数批评家喜欢。在这篇小文章中,我尽量避免时髦的理论术语,尽量感受而不理论,只是不想给诗人馈赠一份悲哀。诗人注定是悲哀的,无人评说是悲哀,有人评说又大多被误读亦是悲哀。

诗人也是快乐的,一个好的诗歌文本被阅读时,诗人、诗意、诗艺统统都在场。这与小说不同,阅读小说时,读者渐渐被情节主导,作家会淡出。诗歌阅读中,诗人永远在场。写这篇文章的这个夜晚,我觉得永波就在身边,一言不发,又很无聊的样子。是的,这是他永远在诗中的一个隐喻。他不是以客体的身份来观照诗歌的,他就在诗歌主体中,在文本中,从未置身事外。


责任编辑:苏琦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细节是诗意生成和传达的强大动力
  2. 致敬巨匠,百年诗情!北京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今日开幕
  3. 简渝浩:结缘赤水河,酿造习酒梦
  4. 艾伟:酒及诗歌及君子之品
  5. 车延高:酒香里酿出的诗
  6.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7. 自然、生活和传统:当下诗歌的基本面向
  8. 来年不再食言,给故乡的秋天一个交代 | 青铜诗选
  9. 薛梦园:习水河畔香四溢
  10.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张宏森:聚焦出作品出人才 为建设文化强国作出更大贡献
  2. 一路高铁一路诗——赣鄱春韵火车诗会在江西举行
  3. 每日好诗第423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谢冕:我对诗歌有一个理想
  5. 每日好诗第423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6. “荣耀·乡情”艺术暨“艺术助力乡村振兴”系列主题活动开启
  7. 新《诗刊》为何要发一篇“旧文章”
  8. 《诗刊》改版座谈会在京举行
  9. 第419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创刊40周年 | “我的《诗歌报》/《诗歌月刊》记忆”征文启事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8.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