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上的断章(组章)

作者: 2018年06月01日14:25 浏览:417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过街天桥

十字路口,天桥如弓。
又一个脊梁弯曲下来,众生皆艰难。
生活的压迫,我已习惯弯着腰行走。
要过桥,我必须选择攀登。
一个姓名被随手丢弃的人,站在天桥上,也不可能高人一等。
爬上这座人形支撑的天路,几乎掏尽了我毕生精力。
脚下众生喧哗如蚁。像蒙太奇,更像传送带上流水作业。
一头狮子在体内狂奔,口中喷出火焰。
天桥上,出口密集如梦。我却因色盲、或近视,久困其中。
我有上升时的眩晕,更有下降时的恐惧。
这个春日正午,几片树叶从我头顶掠过,让我身上陡生寒意。
我不知道,它们那一片升上天堂,那一片坠落尘埃。
经历过风雨,也经历过寒暑。天桥无言,站在自己影子里。
你过,它在那里。你不过,它还在那里。
高处风寒。


在东堤上

筑起大堤,水自然就远了。水无可奈何。
环堤公园里的树木、花草、雕塑和鸟鸣,如同我身上脱落的关节,或毛发。
它们被生活封住了穴位,终日沉默,但对我构不成任何威协。
而那些冰冷的方言,却让人时刻提起诫心。
春日里,这些荒草一样蔓延的想法,真是一种罪过。
你看那些老人、情侣和孩童,或相拥、或亲妮、或玩耍,各得其所,尽情沐浴着这水流一样的阳光。
唯我怀揣孤独,拢起双手,选择与他们背道而驰。
河风尚存寒意。我不怨恨,眼前万象,无不让我心生暖意。
我不掩饰。我把一生的破绽,一一写在脸上,故意暴露给人间。
东堤上那些风,吹了一阵就不见了。


鲁班巷

一条古巷,像一部线装书。
当年的木匠,已纷纷从前朝出走,不知他们是否获取真传。
一位河南籍学徒,不研习技艺,却爱上了师傅的女子。
他们于一个雨夜从巷东私奔,至今下落不明。
乌木雕刻的鲁班,表情严肃。他怀抱一截朽木,在神龛中把肉身坐化。
巷子里的明清古建,大多源于明初。
那些700多年前精雕的龙风、花鸟和鱼虫,已被历史熏的漆黑。
在庭院深处,有女子吟哦声踱出,把一首宋词读出斑驳。
那些女儿墙上的伤口,已然漏洞百出,如同屏蔽在小巷中,我和梅早年的爱情誓言。
终年有风雨、足迹和鸟鸣自由出入。
巷子已经很老了,轻轻咳嗽一声,便能震落一地尘埃。
有风在巷道内练习翻卷落叶,如寻找一枚遗弃的宝石。
鲁班无言,小巷无言,岁月亦无言。


鼓楼之夜

幸福轮回,灾难也轮回。
上个世纪末,那场罕见的洪水毁掉城之后,鼓已经多年不敲了。
《古兰经》则每日必诵。超度那场洪水中丧生的亡者。
教徒们都没有走远。他们变成了翠鸟,整日盘旋在街区上空。
一群乌鸦坐在南寺内白椿树上,像一群朝圣者。
天,提前黑下来了。
神秘的诵经声,有时会突然停顿一下。
一只在房檐上打盹的猫头鹰,锐叫了一声,又睡了。
一只蝙蝠从经文中“扑塄塄” 飞出,遁进夜色。
神秘、逼仄、惊棘,还有些温暖。
这个春夜,一位诗人怀抱经卷,从古楼街轻轻踅出,像一个幽灵。
真主说:始自摇篮,止于坟墓。
真主说:阿门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明白。
一个神秘的去处,神秘的夜晚。


水西门

水从这里进来,也从这里出去。
通往天堂,也通向地狱。
一把剑锈迹斑斑,悬在门楣上。那位前朝铸剑人,早已随河水走远。
日夜出进城门的人,谁也没有在意,头顶上湍急的洪水。
门内是沦陷区,门外是淹没区。
一些悲壮场景,上帝还在虚构。
春天的细雨,并不构成威胁。可是淋在身上,仍让人们恐惧。
35年后的8月。我站水西门口,一只脚迈出门外,一只脚尚在门内。
我有些恍惚。往事如水上飘浮的叶子,让人理不清天灾还是人祸。
汛期将至。关与不关,这扇门显然还在犹豫。
这是一个生之门,也是一个亡之门。
谁是主宰者。上帝,还是自己。
夜晚,我听到天上有水声流过,把一城人灵魂剖开。


小北街

一条街坐南朝北,行走着姓氏和方言。
逼仄幽深的街道,像谁日夜睁着眼晴。
那些于黎明或夜晚,进出街区的人,大多表情神秘。
有长辫子,从民国里甩出。
花窗内美人移步,其声伊呀。
挑檐下,两只鹦鹉对吟,关关雉鸠。
一座姓顾的宅院,收拢了一批文人。
他们聚作一处,吟诗、饮酒、作对,谈论时事和美女,掀起一街文风。
几粒修辞,偶而会从飞檐上坠落,发出一声脆响。
庄子豢养的蝴蝶被惊飞,夜隐入夜色。
街区里那些明清古建,大部分都拆了。
清末高中的马姓举人,已走不动路了。
一条明代古街,有人走过前世,有人走过今生。


兴善寺

一座明代寺院,蛰伏在香溪山上。
那些诵经声悠长、浑厚,绵延不绝,传出很远。
它们像雾岚沿着香溪洞天梯,一阶一阶向上攀升、弥漫。
行路的人们听见经文,停下了脚步。
兴善寺内几株古柏,伸出的虬枝上,结满了籽实。
那些柏籽有些落在寺内,有些落到寺外,相信它们在那里都能发芽,结出善果。
一座寺院。800年前从西天把经卷搬来。
白天或夜晚,那些经文会在钟声里开放。
一位在水塘边放生的女子,正在把我的往生超度。
院内有几只蝴蝶飞翔,最后落在一枚叫菩提的词上。
太阳已经翻过屋脊,几个小和尚,正在厨房内准备晚膳。
我看见浓浓的人间烟火,从寺院屋脊上升起来。
有归林鸟雀叫声传来,一声,两声。


水井湾

一个名讳缘于一口井。
可是那口明代水井,早就被填了。
还有那些房屋、果林、菜地和鸟鸣,也被钢筋和水泥埋了。
一块楚人的墓地,也被埋了。
一位农民工的腿,也被埋了。
住在古人头上,让人日夜心虚、惊棘、不安。
五路公交车,从火车站开往江南,终点站叫水井湾。
水井湾,现在是我和老伴的家。
墙外东药王庙的诵经声,日夜在为我们超度。
客居在这座叫金州的城市,我仍然身无分文。
唯有一条叫汉江的河流,昼夜从我体内呼啸而过。
水井不在了,好赖还有个名子。
一些人死了,啥都没有了。


老宅

生下我太爷爷,老宅就已经很老了。
风终日在马头墙上疾走,一棵从前朝生根的花,开错了季节。
爬山虎伸出手,去摘挂在墙头上霜。
一只乌鸦坐在院内古槐上,它在选择诅咒的时机。
两扇斑驳木门,呻吟着,于开合间把历史拉进推出。
竹椅上主人手纹,陷入岁月深处,视线有些模糊。
一股腐败气味,漫过格机上一把铜水烟斗,停在一只灰猫胡须上。
蛇悬在梁上,它的眼晴,被天花板上一条璧虎吸走。
祖奶奶的陈年咳嗽声,偶而会破壁而出。
站在古宅前,我有些恐惧。
仿佛这座有我血缘的老宅里,潜伏着身份不明的杀手。
这时,一股穿堂风扑过来,伸手把我拉进门去。
如太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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