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湛舸生活在母语氛围之外的美国,但她的诗歌写作并没有像一些海外华语诗人的语言一样传旧、无效或者失控。她的语言有神秘的裂变、自我意识强烈、节奏跃出爵士的音质。她诗歌里的汉语想象,一时涌动清澈的奇迹,一时在未被觉察里有所体悟。过去与未来、现实与变化总是离诗歌若近若远,但倪湛舸在意象的叠加里创造出规矩外的多元情境。好的诗歌有如甘霖自天上而下,词悬在半空,势如闪电,降落时的速度与方向没有固定的调式,但最后承载的是她对世界的理解及接纳之后的心灵。
——推荐人:黄礼孩(《诗歌与人》《中西诗歌》主编)
倪湛舸,1977年生,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哈佛神学院“宗教中的女性研究”研究员,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研究课题为“宗教”构建、批评理论、以及当代小说与抒情诗。已出版专著The Pagan Writes Back: When World Religion Meets World Literature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5),正致力于研究当代中国“宗教”与“世俗”话语构建,以及当代北美与东亚流行文化中的宗教与政治。另著有随笔集《黑暗中相逢》(2004)、《人间深河》(2006),长篇小说《异旅人》(2008),诗集《真空家乡》(2010)、《白刃的海》(2015)、《夏与西伯利亚》(即出)。曾获2010年刘丽安诗歌奖、2015年张枣诗歌奖。
▊▎ 当其无
车轮匆匆擦过地面
因积水而暧昧的地面
在雨中不得安宁
迸发着花冠状触须的地面
那些声音是截然不同的
你听,还没来得及亮起的天又黑了
总是在山间迷路的你
转过身去就回到了海边
车轮上都刻着渐渐磨灭的花吧
满天星、矢车菊还有到不了彼岸的马齿苋
劳碌的名字都是美的
你听啊,千万别在变凉的风里睡着
▊▎ 元 神
所谓的错,就是要的太多
所以才得到的比谁都少
但也有例外
我们各自怀揣着越来越重的秘密
是的,最终共享的不是艰难,而是难以启齿
还记得雨天的树吗
它们直挺挺的
无论枝梢如何颤抖、滴水
那时下雨,我们躲在帘子后亲吻
收音机在哑雷的间隙捕捉到来自未来的喘息
——你还是那么美,那么老无所依
▊▎ 即 景
陌生人晾在后院的旧衬衫,飘落在栅栏上,
已经干了。踩着木楼梯拔出瓶塞,瞥见火车
缓慢地拖动它的身子,穿越山峦,消失在远方。
喝完这瓶天就黑了,丧失温度的空气是张
被揉皱的薄纸,蒙住口鼻,让呼吸变得艰难。
——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几乎是屈辱的,
就像这后院,堆满被遗弃的残破家具、
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垃圾。夏天时疯长的野草
潮水般退去,它们如此任性!而我无能为力,
肩上越来越重的只有星光和霜。请原谅我
已经不再有信心。多空旷啊,这拥挤的人世
——那轻轻挥舞的,是栅栏上没有手臂的衣袖。
▊▎ 寒露有枝
等天气变暖
我就要去
山那边的朋友家喝酒
即便醉倒在归途也无所谓
谁都不会被冻成心碎硬糖
我如此耐心地等待天气变暖
操演着仓鼠的谨慎
因为命比蝴蝶轻薄
过不了多久
长满青草的山坡上
就要长满人的手脚
风吹手指和脚趾
风是比世界尽头,更遥远的物质
▊▎ 琥 珀
没有人还在寻找你,除了我
这些年就这么轻易地过去,我苦苦收集
积雪深处的蓝莓、枕头和扇贝
断齿木梳、怀抱星状漩涡的落地镜
还有窗台上蜷缩成黑点的蜜蜂
傍晚的阳光多么醇厚,就在它饿死的那天
“那些曾经被伤害的——”
你躲在枕头下,对着贝壳说话
“——注定得不到安慰,它们只会变得更美”
你是我采摘蓝莓的雪地,你摩挲
我冻得发紫的脚踝,你在镜子前盘旋
就像是蟒蛇为自己催眠,终于崩溃成溪水
我的心上挂着一把锁,它也碎成了泡沫
放心吧,没有人能偷走我们的珍宝
没有人还在等待我,除了你
▊▎ 赑 屃
据说在世界之外
有块非物质的模版
它总在下降却过于缓慢
我能盯着雨点经过的空白看很久
久到忘记自己
钟表可以拨快拨慢
答案总是出现在问题之前
我们所接受的
是负债换来的负累而非妄想
我不该想赤脚和光头哪样更容易着凉
我已全身湿透
用来疼痛的只剩骨头
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很重
可其实它,已轻得只剩声音
▊▎ 奥义书
我最好的朋友是树
它们看着很凶恶,却一动不动
这就是我对待世界的态度
如果天气正常
定期长出叶子还开花也无妨
结的果坚硬或甜美,都无所谓
要是觉得累,就脱光了站着
反正没其他姿势可选
当然,从我面前走过的人
这么多年来,也并没什么不同
我做人的时候并不羡慕树
梦见自己就是树
也依然懒得看见人
如果人世如常,我很快就要燃烧如火宅
火焰冷而安宁如白刃的海
▊▎ 鬼 斧
扫雪车隔了几天才来
变得黑软的雪堆看着像糖
糖的味道总让我恶心
所以,翻斗铲走了路障真好
暴风雨后,遍地树枝也是这么消失的
那时天热得让狗发狂
狗的寿命用来计量不间断的厄运
坏掉的笼头还在滴水
我陷在霉败的报纸堆里看满满一瓶血变白
可红花又在狗嘴里发芽
挠啊挠啊不容我安静地服老
▊▎ 暴 君
我并非不识好歹
只是喝多了懒得扶墙
灯笼般亮起来的胃袋
到头来又要变暗
不曾见过肉桂的模样
我怎知缅甸在睡榻何方
该磨成粉的都在风里飘
我说风里飘的还是得不了善终
我说着说着就丢了斧子
血淋淋的力气掉得太远捡不回来
水流绕着城池拐弯
溺亡的牲畜披着人皮攀爬銮殿
来拜我求我把我诅咒
▊▎ 归 乡
有些地方,已经不想回去
有些话,已经懒得再说
我曾经住在湖畔
每天越过铁轨向南
遇见很多形容枯槁的女孩
还有在雨水中肿胀的白色杜鹃
记忆越来越重
而真实比眼中雾气轻薄
如果可以摘下身体的一角比如头颅
我应该能够学夜归的酒鬼
做不可逆的抛洒
无欲则美,美是涟漪平复后的湖面
▊▎ 传灯录
我能看见的,太快地滑入黑暗
像骡子眼前和身后的路那样
我能听见的,总是大于我的讲述
蝙蝠迷途只存在于人类的想象
我扛着树枝走进树林,又走出来
用烤面包机点烟用抽水马桶送走呕吐物
在地铁车厢里读报,偶尔也关心布道者的脚
相安无事最好,我懂语言的局限
所以才不翻筋斗更不会对镜或对人咆哮
▊▎ 劫 波
还有什么能惊扰
早已吓破了胆的海胆
鸟兽散尽,我所见的山
正如你在世界背面低语的那样
很快就要被轻纱抹平
别再说了
虽然火里的荆棘只能活在火里
离群者总是错得更深
宴席最盛时,憧憧黑影肩扛空罐
又来收割愚昧的耳舌
慢些,再慢些
别再忤逆活物的生机
风向飘忽不定
我们放弃彼此,放弃世间的语言
▊▎ 白鸟座
我向往海边的城市
在极昼和极夜交替的北方
破冰船来了就不再离开
活人死者般新鲜更不介意相爱
我跟随独眼的金发少年
他必须攥紧拳头才不会流沙般倒下
被重新讲述的故事不会终结
他早已习惯了通过失去变成自己
天空遥远海鸥比熊还庞大
我的少年疲于奔命却无处可去
他不能承受的重物是我
我是他的记忆
▊▎ 潮信来,方知我是我
金绳、羊皮纸还有比手掌大的矿石
我不爱这世界,却沉溺于左肩被箭矢穿透的屈辱
啊血,血的气味甜而腥臭
敌人从梦境这头走进消失太过漫长
我竟已髯须过膝
而银白仍只是海滨墓园里陌生女人的长裙
阳光如玉锁太过沉痛
我们躲在地窖深处咬噬彼此的脖子
别再离开,我正临空洗涤绷带
并偷偷告诉你每个人、每棵树连同每块矿石的名字
▊▎ 回旋曲
在蒲宁的小说里读到费特的诗,“去看秋夜的篝火,
记得裹上披肩。”――也许并没有那么遥远,
五月将末,我这里,雷雨后常有人匆匆换回毛衣。
它们踩着同一个韵脚,“芝加哥”和“莫斯科”,
正因为陷入了第三种语言。世上总有地方寒冷异常,
人们却并不因此而挨得更紧,不像那些声音,
月光下的潮汐,身子里的血,隔着整个世界
――这悲伤的空洞――舔彼此的影子。
我不是蒲宁,更不是费特,害怕死亡,却哭不出声来。
诗歌选自《白刃的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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